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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纸上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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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纸上光
回程的马车上,周氏一直在说今日的雅集,说哪家姑娘灵秀,哪家夫人和气。月蓉依偎在母亲身边,说起自己投壶中了两次,帕子被众人称赞,小脸上满是光彩。
“咱们珩儿今日也累了。”周氏忽然看向李如珩,笑容温和,“回去好好歇歇。那些游戏啊诗句啊,不学也罢,没得费神。”
李如珩垂下眼,轻声应:“是。”
可她的心跳得很快。灵飞经。小楷。字迹清楚。
马车经过那条窄巷时,她又看见了谢琢。他正与一个老仆说话,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少年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疲惫,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会记得吗?
回到李家老宅,李如珩早早回了西跨院。她没有点灯,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先是一弯浅浅的芽,慢慢丰盈,洒下清辉。她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有轻微的咳嗽声,有翻书声,有老仆低低的说话声。
没有扔东西过来的声音。
也许他忘了。李如珩想。本就是随口一提,当不得真。谁会真把那么好的字帖给一个不熟的邻居?
她走到床边,从暗格里取出那本旧的《千字文》,就着月光翻开。纸张粗糙,字迹模糊。她用手指描着“天地玄黄”四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灵飞经……小楷……字迹清楚……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等了,不会有的。
另一个声音却说:万一呢?
夜渐深了。打更声传来,二更天了。
李如珩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也许明天吧,她想。或者后天。他说过“明日或者后日”。
可第二天,什么也没发生。
她在院子里待了很久,假装看那株不开花的海棠,眼睛却总往墙头瞟。墙那边很安静,只有偶尔的读书声。没有纸包飞过来,也没有人叫她。
第三天,依然没有。
李如珩坐在窗边,看着手里那本旧《千字文》,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就信了呢?一个只见了两面的人,一句随口的话。
她想起伯母常说的:外人终究是外人。
傍晚时分,她有些赌气般地将那本旧书塞回暗格,用力推上木板。不给了便不给吧,她自己也能学。虽然慢,虽然难。
就在这时,墙头传来极轻的一声响。
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李如珩浑身一僵。她慢慢转过身,看向窗外。月光下,院子里空荡荡的,海棠树影婆娑。
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
又一声轻响。这次更清晰些。
李如珩轻轻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月光很亮,照得青石板泛着白光。她走到墙角,蹲下身,在杂草丛中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油纸包。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纸包不大,方方正正,用细绳捆着。她将它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快步回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息。
手在发抖。
她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洒开。她解开细绳,剥开油纸。
里面是一本手抄的字帖。纸张是普通的竹纸,不算顶好,却厚实挺括。翻开第一页,工整的小楷映入眼帘,《灵飞经》。字迹清俊舒展,笔锋含蓄而有力,结构匀称得让人惊叹。确实是极好的小楷,比月蓉那本拓印的,多了几分鲜活气。
帖子的最后几页,还抄了《千字文》全文,字迹一样工整。
李如珩一页页翻过去,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墨字。墨香混着竹纸特有的气味,淡淡的,很好闻。
她翻到最后一页,角落里有一行极小的字:
“习字贵恒,日课百字,百日可见其功。——谢琢”
字迹和帖子里的一样,只是更随意些。
李如珩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刘嬷嬷的话:“您是翰林家的小姐。”
又想起谢琢的话:“你想学,这本身没有错。”
她将字帖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凉的纸面。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隔壁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会儿。接着是倒水的声音,碗碟轻碰的脆响。
李如珩抬起头,吹灭油灯,就着月光再次翻开字帖。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指描摹,而是拿起一支秃笔,蘸了清水,在桌面上临写。
横,竖,撇,捺。
手腕要稳,力道在指尖。
水迹在桌面上慢慢干去,留下浅浅的痕。她一遍遍地写,直到困意袭来。
躺下时,她将字帖小心地包好,放在枕边。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院角的杂草丛里,那只布老虎的独眼在夜色中空洞地望着天空。
而西跨院的厢房里,十一岁的李家姑娘第一次在梦里,看见了满纸的墨字像鸟一样飞起来,翅膀划过月光,留下一道道工整的轨迹。
那是她在无声战场上,赢得的第二件武器,一个邻家少年给予的、干净的、工整的承诺。
夏末秋初。
李如珩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青砖墁地,檐下有一道窄窄的走廊。廊柱上的朱漆剥落得更厉害了,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胎,像伤口结痂后掀起的皮。
那株老海棠依旧沉默地立在院中央,枝叶被修剪得过于整齐,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温顺姿态。
伯母周氏常说:“咱们珩儿的院子最是清静,适合养性子。”
清静是真的。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时会有丫鬟送来饭食、取走换洗衣物,其余时间这里安静得像被遗忘的角落。院门常掩着,门轴因缺油而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那声音在漫长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李如珩的房间在正房东间。一床一柜一桌一椅,陈设简单却用料扎实。黄花梨的梳妆台上嵌着一面模糊的铜镜,边缘雕刻着缠枝莲纹,这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从京城运来时磕坏了一角,修补的痕迹明显。窗下那张书案倒是宽大,可上面除了一个笔筒、一方砚台,常年空空如也。
但现在,书案的抽屉里多了一样东西。
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灵飞经》抄本。
李如珩将它藏在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几件不常用的旧绣线。每天夜里,等整个宅子都沉入睡梦,她才敢点起那盏小小的油灯,将字帖铺在案上,就着昏黄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
谢琢说得对,习字贵恒。
她给自己定了规矩:每日五十字。从最简单的“天地玄黄”开始,到笔画渐繁的“辰宿列张”。清水写在桌面上,干了再写,反反复复。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生出薄茧,腕子酸了就甩一甩,揉一揉,继续。
进步是缓慢的,却真实可感。起初那些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渐渐能站稳了,笔画也顺了些。她开始认得《千字文》里大半的字,虽然意思还不全懂,但至少模样记住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不爱读书、不善女红”的李家大姑娘。伯母周氏待她越发“宽和”,常拉着她的手说:“咱们珩儿这样便很好,姑娘家松快些才是福气。”月蓉偶尔会来找她玩双陆棋或七巧板,那些不需要识字的小游戏。李如珩总是输,月蓉便笑着安慰:“姐姐手气不好,下次便赢了。”
她安静地输,安静地笑,安静地接受所有的“疼爱”。
直到九月初三那天。
那是个阴沉的秋日。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屋檐,风里带着潮气,像是要下雨。李如珩刚用过早饭,伯母身边的丫鬟秋云便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靛蓝布包。
“大姑娘,京里来的信。”秋云将布包放在桌上,笑容恭敬,“是老爷写给夫人的,夫人说让您也看看,虽说不识字,但摸摸家书也是好的,沾沾父亲的福气。”
布包用青布仔细裹着,封口处系着麻绳,绳结处压着一小块封泥,泥上盖着李家的私章,一方小小的篆字“李”。封泥已经干透,边缘有细微的裂纹。李如珩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枚封泥,粗砺的触感,带着遥远路途的风尘。
“伯母……不念给我听么?”她轻声问。
秋云笑道:“夫人正忙着核对中秋的节礼单子,说晚些时候得空了便来。这信先放您这儿,您好好收着。”
丫鬟行礼退下,院门重新合拢,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悠长。
李如珩盯着那个布包。父亲的信。上一次收到父亲的信是什么时候?半年前?还是更久?伯母总会念给她听,声音温柔,念得很慢:“你父亲在任上一切安好……嘱咐你要听伯母的话……莫要淘气……”
她总是乖巧地点头,说“女儿记下了”。
可现在,这封信就放在她面前。无人看守,无人催促。
窗外的天光昏暗,屋里更暗。她起身关上房门,插好门闩,走回桌边。手指有些发抖,解开布包的麻绳时,指尖蹭到封泥的碎屑,凉凉的。
里面是一封厚厚的信。素白的信笺,叠得方正。她展开第一页。
墨迹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