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拉特的风语者》Maktub

1、蓝调时刻的圣徒

　　在乌斯拉特（Usrat），时间并不是流动的河，而是一潭凝固的、深邃的湖水。
　　这里的居民从不计算时辰，因为天空从未有过烈日当空的暴烈，也从未有过黑夜降临的虚无。这里永远停留在了“蓝调时刻”——那是一种介于日落之后与入夜之前、极尽温柔又极尽忧郁的靛青色。这种色调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覆盖在连绵起伏的银色沙丘上，将所有的岩石和土屋都涂抹上一层神圣的冷光。
　　这种光线让乌斯拉特显得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理坐标，而更像是一个被造物主在某个微醺的午后随手捏制、随后又遗忘在案头的精致陶件。
　　乌斯拉特处于大沙漠的一片绿洲中心。但这里的绿，不是那种生机盎然的翠绿，而是一种在永恒的微光中呈现出的灰绿。棕榈树的叶片沉重而垂落，仿佛每一片叶子里都灌满了某种古老而沉重的记忆。
　　这里的宗教气息并非来自于宏伟的祭坛或繁琐的教条，而是源于一种绝对的“静默”。
　　乌斯拉特人相信，造物主在创造世界时，曾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些呼吸的缝隙，那些缝隙里藏着最纯净的真理。为了不惊扰这些真理，全村人几乎从不进行大声的交谈。他们用手势、用眼神、用一种近乎通灵的默契在彼此之间传递讯息。挖掘盐矿时的叮当声、骆驼行走时的驼铃声，就是这个村庄最高亢的礼赞。
　　对于他们而言，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祈祷。
　　在村庄的边缘，是那片深不可测的盐碱地。
　　伊洛拉的父亲，阿蒙，此时正弓着脊背，在一片发白的盐矿坑里挥动铁镐。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律动。每一镐下去，都会溅起细小的、晶莹剔透的盐块。
　　阿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苦力，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他的皮肤在永恒的蓝调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接近古铜色的暗红，上面布满了盐碱侵蚀后的白斑。对于他来说，世界是由三种东西组成的：手中的铁镐、脚下的盐，以及家中那头象征着全家生计的老母骆驼。
　　他不识字，但这并不妨碍他感知神性。
　　每当他挖掘出那些纯度极高的盐晶时，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将盐块对着天空中那抹靛青色的微光。在盐块的折射中，他总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幻象：仿佛有无数个微缩的世界在晶体内部闪烁、重叠，随后又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他并不觉得恐惧，只觉得这是一种恩赐。他认为，这些盐粒是上帝在叹息时落下的泪水，经过千年的沉淀，才结成了这般坚硬的真实。
　　他的妻子，玛丽，此时正坐在盐坑边的一块岩石上。她的小腹高高隆起，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玛丽的手里拿着一张粗糙的亚麻布，正在反复擦拭一个盛水用的瓦罐。
　　她也不说话。她的眼神穿过漫漫黄沙，望向村庄中央的那口古井。在乌斯拉特，水是生命的血液，而盐是生命的骨骼。她能感觉到腹中那个生命跳动的节奏，那节奏与沙漠的风声出奇地一致。
　　“阿蒙。”她轻轻唤了一声。
　　这个发音非常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流沙上。阿蒙停下了动作，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耳朵。
　　“快了。”玛丽说。
　　阿蒙握紧了铁镐的柄，他感受到了空气中那种细微的颤栗。在乌斯拉特，当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降临，整片沙漠的沙粒都会表现出一种诡异的“失重感”。
　　那些沙粒，在这一刻，似乎不再受大地的牵引，而是在微风中轻轻悬浮、旋转。如果你凑近看，会发现每一粒沙子的切面都平整得不可思议，像是一面面微小的镜子，反射着天空中那永恒不灭的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