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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萨拉的预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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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斯拉特,牲口的直觉往往比经文更接近真相。
当第一波分娩的阵痛袭向玛丽时,一直枯坐如石雕的老母骆驼萨拉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它那松垮的、覆满灰尘的皮毛下,骨骼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激流正从它脚下的沙土中逆流而上,穿过它的四肢。
萨拉没有像往常那样寻找干草,而是发疯似地开始刨挖地面。它那巨大的蹄子掀起了厚厚的沙层,露出了下方被蓝调微光映照得发紫的结晶盐层。它一边刨,一边发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哀鸣,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面对“不可知之重”时的局促。
阿蒙冲过去想要安抚它,却在靠近萨拉的一瞬间愣住了。
他发现萨拉那双浑浊的眼中,正倒映着此时的天空——那抹永恒的靛青色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看不见的石子,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随着萨拉的刨挖,阿蒙发现那些被翻出来的沙粒变得异常沉重。平时的沙子是轻盈的、流动的,但此时,每一粒沙子落在他的脚背上,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钝痛。
萨拉停下了动作,它将长长的脖颈弯到一个诡异的角度,把头颅深深地埋进自己挖出的沙坑里,仿佛在聆听大地深处传来的某种窃窃私语。
土屋内,灯油已经耗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挣扎。
玛丽并没有像传说中的圣母那样散发圣光。她满头大汗,嘴唇因为极度的忍耐而被咬得血肉模糊。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在烈日和盐矿中消耗了大半青春的妇女。此刻,她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抠住墙缝,试图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中借来一点力气。
“阿蒙……”她虚弱地呼唤。
阿蒙顾不得萨拉的异状,撞开木门冲了进去。他没有稳婆,没有医生,只有一双挖了一辈子盐、被卤水腌渍得粗糙不堪的手。
当伊洛拉滑落在阿蒙怀里时,并没有满室生香,也没有仙乐齐鸣。
那是一个瘦小的、浑身泛着紫红色的婴儿。他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胎脂,混合着产房里咸涩的尘土,显得格外狼狈。他甚至没有立刻哭出来,只是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像是一条被冲上旱滩、濒临死亡的小鱼。
“他……他没气?”玛丽惊恐地撑起身子。
阿蒙慌了神,他伸出那根指节粗大的食指,笨拙地拨开婴儿嘴里的粘液。就在这个瞬间,窗外那抹永恒的蓝调光芒突然变得浓郁了起来。
那光穿透了漏风的窗棂,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水洗般的清澈。光线落在婴儿那双紧闭的眼帘上。
婴儿动了。
他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爆发式地啼哭,而是缓缓地张开了嘴,吸入了乌斯拉特第一口冰冷且带有盐味的空气。接着,他发出了一个小猫般的、细碎的哼鸣声。
这声音极小,却让守在门外的萨拉猛地抬起了头。
阿蒙看着怀里这个满脸褶皱、甚至有些丑陋的小生命,心中并没有感到神圣,只感到一种深重的、近乎绝望的责任感。他是一个文盲,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血脉相连的战栗。
他只是想起,在他挖掘盐矿的那些孤独午后,偶尔会有一抹阳光穿透矿井的深处,照在那些最纯净的盐核上。那一刻的亮光,是他贫瘠生命中见过的最体面的东西。
“伊洛拉(Elola)。”阿蒙沙哑地重复着这个词。
在他那贫乏的词汇量里,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形容“光”的词。他并不在乎这个词在古语中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和玛丽在蓝调时刻里唯一的、小小的火种。
伊洛拉诞生后的第一晚,他表现得异常安静。
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因为饥饿或寒冷而频繁吵闹。他只是睁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屋顶那些剥落的泥块看。
阿蒙坐在门槛上,看着萨拉。这头老骆驼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它卧在屋根下,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
乌斯拉特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聚拢过来。他们没有带来金银或香料,而是带来了一碗碗自家酿的粗糙驼奶,或者是几块刚出窑的干燥饼子。
村里的教士也来了。那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袍。他伸出干枯的手,在大气中摸索着,最后按在了伊洛拉的小脑袋上。
教士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并没有感受到那种惊天动地的灵能。
“他很平凡。”教士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平凡得就像……这一地随处可见的沙子。”
阿蒙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在乌斯拉特,平凡意味着能活得久一点。
“但他有一双‘重’的眼睛。”教士收回手,指尖在微微颤抖,但他并没有解释“重”是什么意思。
村民们散去了,回到各自那永恒静止的生活中。
夜深了。伊洛拉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简陋的土屋下方,在那些深埋地底的沙层中,每一粒沙子都因为这个孩子的呼吸而发生着微不可察的位移。
伊洛拉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襁褓里的一粒沙。
那一刻,一个极其微小的旋涡在他掌心生灭。
他还没学会说话,还没学会走路,甚至还看不清母亲的脸。他只是这个贫困村庄里最普通的一个婴儿,带着一个宏大而沉重的名字,在这片永恒的蓝调中,开始了第一次关于生存的梦境。
而那头老骆驼萨拉,依然睁着眼。它看着那粒在伊洛拉指缝间闪烁的微沙,眼神里充满了只有神明才懂的、悲悯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