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拉特的风语者》Maktub

4、骸骨沟的观测者

　　那天，阿蒙带着伊洛拉深入了矿区最北端的“骸骨沟”。那里是绿洲的尽头，这里的景色是违背逻辑的。在无尽的靛青色光线下，几排高达数丈的巨大肋骨化石从银色的沙海中斜插而出，宛如一只深海巨兽死后仍试图抓握天空。这些骨骼被千万年的风沙打磨得比象牙还要润滑，在永恒的蓝调里泛着冷冽的白光。
　　矿工们相信这是远古神灵在创造世界之前留下的“脚手架”，而对于九岁的伊洛拉来说，这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竖琴。当风偶尔掠过肋骨间的缝隙时，会发出一种如泣如诉的长鸣，那频率总能引起他脑海中那些“沙中景”的共振。
　　“别往沟底看，那里的影子会咬人。”阿蒙跨过一截断裂的椎骨，铁镐在背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他把伊洛拉安置在一处避风的骨影里。这里的阴影呈现出一种浓稠的深紫色，光线在这里变得极其迟钝。阿蒙钻进了一个半掩在沙土中的矿洞，他需要去挖掘那些附着在巨骨根部的、带有远古气息的“骨盐”。
　　“待在这里，别乱跑。这里的沙子最沉，别去盯着看。”阿蒙叮嘱完，便消失在了一个废弃的矿洞口，去寻找那种被卤水腌渍了千年的“老盐”。
　　伊洛拉乖巧地坐在一根巨大的化石肋骨旁。他试着闭上眼，按照父亲教的方法，通过脚底去感受大地的死寂。
　　寂静是骸骨沟的主旋律，但今天，这旋律里多了一些杂质。
　　伊洛拉正盯着掌心的一粒沙子出神。在那粒沙里，他看到了一座被淹没在绿光中的森林。就在他试图看清森林里飞舞的昆虫时，一个极其规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嗒。嗒。嗒。
　　那不是铁镐凿石的声音，更不是风声。那声音清脆、短促，带着某种金属与贝壳撞击产生的特殊回响。
　　伊洛拉抬起头，顺着声音看去。
　　在距离他十步远的一根肋骨化石旁，坐着一个女孩。她背对着伊洛拉，坐姿笔挺，像是一棵扎根在沙里的枯树，却又透着一股随时会随风而去的轻盈。他闻到了一阵“活着的盐”。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香气，带着湿润的凉意、腐烂的海草与某种金属氧化后的锐利感。这气味对于从未见过海洋的伊洛拉来说，就像是天外来客的叩门声。
　　她的肤色像是在最深的黑夜中浸泡过，在那永恒的蓝调时刻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绸缎般的曜石质感。她的穿着极其怪异，与乌斯拉特简陋的亚麻布格格不入：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抗撕裂织物，贴身且干练，外侧斜挂着一个巨大的皮质单肩侧包，包带上镶嵌着许多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感应原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额头上推着的一副护目镜。那镜片呈现出某种不规则的几何切割，边缘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正在流动的发光字体。
　　她手里拿着一个奇特的装置：那是两个交叠的黄铜圆环，中间镶嵌着一片半透明的、磨损得很厉害的黑石。她正用一根细长的金属针拨弄着圆环边缘的刻度。
　　嗒。随着她的拨弄，圆环转动了一格。
　　伊洛拉犹豫了片刻，站起身走近了几步。萨拉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睁开眼，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认同般的鼻息。
　　“你在干什么？”伊洛拉问。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骸骨沟里传得很远。
　　女孩的手指停住了。她没有被惊吓到，而是缓慢地转过头。
　　“我在计算这里的偏移量。”女孩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湿润的、不属于沙漠的气息，“这里的沙子走得很乱，它们总是想跳到别的地方去。”
　　“沙子只会随风走。”伊洛拉看着她手里那个奇怪的铜环。
　　“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风。”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蓝调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生动，“我叫纽奥塔（Nyota）。”
　　伊洛拉跟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纽奥塔。”
　　“纽奥塔……”伊洛拉学着她的发音。这个名字并没有在他脑海中激起宏大的神谕，但他感觉到了一种“重量”。如果说乌斯拉特的蓝调是一场漂浮的梦，那么这个女孩就像是一颗沉入梦境底部的石头。
　　“这就是那个‘间隙’吗？”女孩抬起头，看到了伊洛拉。她的瞳孔是琥珀色的，深处仿佛有两个金色的齿轮在缓缓转动，“比我想象的要冷。这里的熵增几乎是静止的，真像是一个被神灵忘在口袋里的玻璃球。”
　　伊洛拉愣愣地看着她。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在这个女孩出现的一瞬间，他眼中那些让他头痛欲裂的、在沙子里跳动的幻象，竟然在那奇妙的嗒嗒声中变得驯服了。
　　“我踏入这片绿洲的时候，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快要断气的时钟内部。”纽奥塔坐在伊洛拉身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外面的世界在尖叫，在沸腾，在不断地撕裂和重组。但这里……这里每一粒沙子都在重复着昨天的频率。你们居然能在这种永恒的静止中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这里很安全。”伊洛拉下意识地复述父亲的话，但他随后低下了头。
　　纽奥塔并没像老教士那样用敬畏的目光看他，也没有像父母那样露出惊恐的表情。她只是从侧包里掏出一块看起来像是琥珀、却在内部不断变换纹理的黑色孔洞石，递给了伊洛拉。
　　“在我的家乡，如果你能看到星星，你就不会觉得孤独。”纽奥塔说，“在这里，你看不到星空，因为这里的蓝调太浓了。这个东西可以帮你。当你觉得那些沙子在‘叫嚣’的时候，透过它去看，它会帮你把那些吵闹的频率过滤掉，只留下一个点。”
　　伊洛拉接过那枚冰凉的石片。
　　这是他九岁生命里，第一次遇到一个不仅不排斥他的异象，甚至还在教他如何去“掌控”这种能力的人。这个说话奇奇怪怪、带着海盐味的女孩，像是一扇突然在靛青色墙壁上推开的窗户。
　　他喜欢听她说话。虽然她口中那些关于“熵、频率、间隙、校准”的词汇他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些词背后隐藏着一种比乌斯拉特更宏大、更自由的东西。
　　“你要去我家吗？”伊洛拉突然开口。
　　这句话说完，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乌斯拉特，邀请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家是极大的禁忌。但此时，他内心深处那股压抑已久的孤独感，在纽奥塔带来的那股湿润气息面前，彻底溃败。
　　“我母亲做了面饼，还有老母骆驼萨拉，它很聪明，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纽奥塔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伊洛拉觉得整个骸骨沟那沉闷的蓝调似乎都被这个笑容冲淡了。
　　“好啊。”纽奥塔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尘，顺手推了一下额头上的科幻护目镜，“我也很想看看，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空间里，所谓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远方，阿蒙那厚重的呼喊声正顺着肋骨化石的缝隙传来。
　　伊洛拉拉起纽奥塔的手。那是他第一次触碰这个女孩。她的手不像乌斯拉特人那样干燥起皮，而是带着一种细腻的、凉丝丝的质感。
　　他带着这个带着海盐味的少女，跑过那些巨大的骸骨，跑向那个永恒蓝调中的小村庄。在他领口深处，那枚黑色的孔洞石正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伊洛拉知道，这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