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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靛青色的童年 ...

  •   在乌斯拉特,孩子们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说话,而是如何在永恒的蓝调中分辨阴影。这里没有直射的日光,也就没有那种边缘锐利、非黑即白的影子。光线像是一种半透明的、无孔不入的靛青色液体,填充在每一寸空间里。在这种全方位的漫反射下,万物看起来都是扁平的,仿佛被压制在了一块巨大的、发光的蓝宝石内部。
      每当傍晚(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傍晚的话),阿蒙会拉着伊洛拉站在盐矿的边缘,让他面对那片一望无际、泛着幽幽蓝光的流沙。
      “闭上眼,伊洛拉。别用你的眼睛去看那些漂亮的光,用你的脚底去感受。”阿蒙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很远。
      “父亲,我感觉前面有一口井。那里的蓝调很厚,像是一块掉在地上的乌云。”伊洛拉闭着眼,睫毛在微风中轻颤。
      “那是‘虚无之影’。”阿蒙粗鲁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别去描述它,要去敬畏它。那里的沙子每一粒都有千斤重,因为它们还没想好要变成哪个世界。你要学会绕开那种‘厚重’,只走那些轻飘飘、透明的地方。记住了,在乌斯拉特,越轻的东西才越真实。”
      伊洛拉顺从地点头,但他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景象:
      他看到那些轻飘飘、透明的亮处,其实才是虚幻的薄膜;而那些被父亲视作危险、厚重的深紫色阴影里,正闪烁着无数繁星般灿烂的、真实的文明之火。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个村庄的所有人,看世界的方向是彻底相反的。他所谓的“得体”与“正常”,其实是在强迫自己不去触碰那个重若千钧的真理。
      九岁那年,伊洛拉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他的金发在靛青色的微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像是一撮被漂白了的驼毛。他总是安静地坐在土屋前的沙阶上,那双如绿松石般的眼睛很少眨动。在村民眼中,这个“上帝之光”不仅话少,甚至显得有些迟钝。
      乌斯拉特的童年是没有喧嚣的。这里的孩子们在棕榈树下玩着一种名为“叠盐”的游戏,比谁能将晶莹的盐块叠得更高而不倒塌。长辈们路过时,会伸出干枯的手摸摸他们的头顶,那动作不像是在宠溺,更像是在完成某种无声的加冕。
      对于伊洛拉来说,这个世界是“吵闹”的,尽管这种吵闹只存在于他的眼中。
      他发现,当他盯着某一粒沙子看超过三秒钟,那粒原本灰扑扑的小东西就会在瞳孔中炸裂开来。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阳光(尽管乌斯拉特并没有真正的阳光)在角膜上的折射。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真实存在的图景。他曾在一粒沙里看到过一个穿着银色甲胄的人在冰原上孤独行走;在另一粒沙里看到过一丛巨大的、会发光的菌类在潮湿的洞穴中呼吸。
      这些图景是如此细碎,却又如此宏大。当他行走在村庄的街道上,每一步落下,足底都仿佛踏碎了千万个正在发生的命运。这种突如其来的、关于“重”的感知,让他走路时总是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踉跄。
      “伊洛拉,闭上眼睛。”
      父亲阿蒙的声音总是在这种时候响起。阿蒙的声音像是由砂纸磨过,粗砺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蒙此时正从盐矿归来,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会突然覆盖在儿子的眼睛上。那一刻,伊洛拉的世界会陷入彻底的黑暗,手掌上传来的温热气息带着咸涩的卤水味和驼汗味,那是父亲特有的、属于凡尘的结界。
      “我看到了……会飞的鱼。”伊洛拉在黑暗中喃喃道。
      “那是幻觉,是沙漠里的热气在骗你。”阿蒙粗声粗气地打断他,“你看那些东西,除了让眼球变红,换不来一颗可以填饱肚子的干枣。去,帮你母亲去揉面,让你的手沾上泥土的味道。”
      玛丽也同样警惕。每当伊洛拉试图描述那些沙子里的“异象”时,她就会塞给他一个沉重的瓦罐,让他去古井边打水。
      “在乌斯拉特,眼睛太尖的孩子活不长。”玛丽在缝补旧毯子时,低着头说道。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微风,却藏着某种惊惧,“你看那些古老的石碑,上面的字都磨平了。神灵让我们生活在蓝调里,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不清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孩子,学会当一个‘瞎子’,那是神给你的避难所。”
      他们并不知道平行世界的概念,也不明白“空间间隙”的奥秘。但在他们最原始、最朴素的本能里,他们感知到了那种“智慧”的危险。那是一种能将凡人灵魂撕碎的烈焰,而他们的儿子,正站在火炉的边缘。
      每逢月升之时(尽管在蓝调天空下,那只是一轮颜色更浅的圆晕),全村人会聚集在村中央的“无名神庙”——那其实只是几根风化了的巨大石柱围成的一片空地。
      这是一场长达数小时的默祷。
      村民们盘腿而坐,呼吸整齐划一,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共振。在这种寂静中,伊洛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当成千上万粒沙子在人群的膝盖下静止,那些“沙中景”开始像回声一样叠加。他听到了无数个维度的哭泣、欢笑、金铁交鸣以及未名的歌咏。
      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看到石柱缝隙里的沙粒中,有一个世界的太阳正在熄灭,那抹红色的余晖几乎要从微观的缝隙中溢出来,灼伤这个靛青色的夜晚。
      他张开嘴,想要发出一声惊叫。
      “啪。”
      阿蒙的手及时地按在了他的后颈。那一按极重,像是一把锁,将伊洛拉的神志生生地按回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伊洛拉,念诵盐的名字。”阿蒙伏在他耳边,语气急促而严厉,“粗盐、精盐、卤盐、岩盐……在心里念,直到你闻到汗味为止!”
      伊洛拉颤抖着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勾勒父亲在矿井里挥汗如雨的背影,勾勒那头老骆驼萨拉粗糙的皮毛,勾勒母亲手里那块咸涩的饼。
      渐渐地,那些宏大的幻象退去了。
      他再次变回了那个乌斯拉特平凡的少年。他感觉到脚下的沙子恢复了死寂,不再是千亿世界的入口,而仅仅是微小的、干涸的矿物质。
      在父母的高压保护下,伊洛拉唯一的慰藉是老母骆驼萨拉。
      萨拉似乎从来不阻止伊洛拉去看那些东西。当伊洛拉靠在萨拉温热的腹部时,他发现这头老骆驼的身体像是一个巨大的过滤器,能吸收掉那些沙粒中过于狂暴的信息。
      萨拉会用它那满是褶皱的瞬膜覆盖住眼睛,发出一声深长的长叹。每当这时,伊洛拉在沙子里看到的图景就会变得平缓、宁静。
      他在萨拉脚边的沙粒里,看到了另一个乌斯拉特。在那里,天空是金色的,他的父母穿着整洁的白袍,正坐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那个世界的伊洛拉没有看沙子的能力,他正在无忧无虑地追逐一只蝴蝶。
      伊洛拉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粒沙。
      萨拉突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卷走了那粒沙子,连带着周围的一根枯草一并吞入腹中。
      萨拉低头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那是纵容,也是更深重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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