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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静默的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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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斯拉特,这里的居民习惯了在靛青色的薄纱下呼吸,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稀释在咸涩的静默里。
“不,不,纽奥塔!快看那个!那是……一群长着翅膀的彩色水母吗?”伊洛拉的声音清亮而充满活力,这种高亢的频率在习惯了窃窃私语的村庄里,简直如同平地惊雷。
此时的伊洛拉正半蹲在沙地上,双手笨拙却兴奋地操作着那枚悬浮的黄铜圆环。随着圆环边缘刻度的转动,原本灰扑扑的盐块上方,正喷涌出一团团绚烂的、带有生命温度的光影。那是纽奥塔为他展现的“星际珊瑚礁”,粉紫色的星云如同有生命的流体,在靛青色的空气中拉出亮晶晶的尾迹。
“那是‘气态水母’,它们在恒星的托儿所里觅食。”纽奥塔坐在一块被光影映成金色的矿石上,嘴里嚼着一颗异星浆果,眼神里满是捉弄后的得意,“如果你现在能把频率调准,你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那股像烤面饼一样的焦香味。”
“真的吗?”伊洛拉贪婪地呼吸着,他的鼻尖渗出细汗,在那层如梦似幻的光晕照耀下。
这幅画面,在远处围观的村民眼中,却是一场令人战栗的噩梦。
“那是邪灵的火,它在吞噬阿蒙的孩子。”
莫萨站在自家的驼队旁,原本正准备去盐矿搬运货物的他,此刻死死勒住了骆驼的缰绳 。
周围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聚拢过来。他们没有大声交谈,只是用惊恐的眼神和局促的手势在彼此之间传递着焦虑与不安。
“他们竟然在大声喧哗……这会惊扰到地底的呼吸。”另一位村民低头亲吻着胸前的盐晶坠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那阵阵从矿坑传来的、充满异域律动的“噪音”。
在乌斯拉特人的认知里,那个叫纽奥塔的女孩是一个“干扰者”。她带来的不是智慧,而是熵增,是让稳固的物理形态碎裂的毒药 。
“我们需要找内布拉教士。”莫萨低声提议。
村中心的“无名神庙”内,瞎了一只眼的教士内布拉正盘腿坐在风化的石柱影子里。九年前,他曾亲手按住伊洛拉那个满是褶皱的小脑袋,感受过那双“重”得不可思议的眼睛。那时他曾预言这个孩子平凡如沙,但他指尖的颤抖早已背叛了他的言语。
村民们涌入神庙。莫萨代表众人跪在内布拉面前。
“大祭司,那个外来的女子……她在引诱伊洛拉践踏神圣的静默。” 莫萨的额头贴着冰冷的泥地,声音颤抖,“她用黄铜的仪器割裂了空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亵渎神灵赐予我们的避难所。伊洛拉甚至不再敬畏盐的名字,他正在那亵渎的光影里大笑,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乌斯拉特人的本分。”
内布拉没有睁开那只仅存的眼睛。他干枯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摸索着什么。
“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在笑,笑得像个疯子。”莫萨语气沉重。
“这不是亵渎,莫萨。”内布拉缓缓睁开那只灰白的独眼,望向远处盐矿的方向。
莫萨带着村民们退出了神庙。靛青色的薄暮笼罩着他们,原本神圣的冷光此刻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格外压抑。
“内布拉老了,他看不见那正吞噬我们的阴影。”莫萨在神庙外的阴影里站定,声音低沉而急促。
“如果任由那女子继续践踏神圣的静默,上帝的叹息会变成怒吼。”另一位村民攥紧了手中的亚麻布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惊惧,“当神罚降临时,盐碱地会塌陷,这里的每一粒沙都会变成灼热的岩浆。难道我们要为了阿蒙那个古怪的孩子,让全村人一起陪葬吗?”
这种对“连带惩罚”的恐惧,像是一场无声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在乌斯拉特人朴素的本能里,任何打破平衡的行为都会招致毁灭性的灾厄 。他们害怕那阵从星辰路径吹来的风会吹散这里的“避难所”,更害怕神灵在清理“杂质”时,会连同他们这些顺民也一并抹去。
没有喧嚣,只有一阵阵沉重且一致的呼吸声。几十名村民自发地聚拢在一起,他们不再计算时辰,而是带着一种宿命的决绝,朝着盐矿的边缘走去。
当村民们在莫萨的带领下冲向盐矿时,纽奥塔正准备给伊洛拉展示新的课程:如何用她手臂上的仪器在干燥的沙粒中捕捉水分的频率寻找水的来源。
“住手!异邦人!”
莫萨的一声怒吼,如同一块粗砺的废铁狠狠砸入了这片正在律动的星光之中,将那种近乎神圣的求知渴望震得粉碎。几十名村民手持铁镐,呈扇形将两人死死围住。他们的脸在靛青色的漫反射下显得苍白而扭曲,每双眼睛里都燃烧着被恐惧点燃的怒火。
纽奥塔慢条斯理地从矿石上站起来,轻轻推了一下额头上的护目镜。一名年轻的矿工猛地掷出一块坚硬的盐晶,试图砸碎伊洛拉手上散发着金色波纹的圆环。
“莫萨叔叔,别这样!”伊洛拉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那个正散发着微弱金光的黄铜圆环收回怀中,整个人像一头受惊却倔强的小鹿,横身挡在纽奥塔面前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领口深处那枚冰凉的黑色孔洞石,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由于寒冷和紧张变得苍白,他屏住呼吸,生怕对他来说这唯一的“真相之窗”会被这股狂暴且浑浊的气息所惊扰。
伊洛拉的声音在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了乌斯拉特千年静默的力量,“沙子里那些景象不是诅咒,它们是真实存在的!纽奥塔没有骗我,她带我亲眼看到了!闻到了!触摸到了!”
“那不是真相,那是会让乌斯拉特碎裂的诅咒!”莫萨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咆哮,手中的铁镐在靛青色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而决绝的弧线 。原本流淌其中的温情被一种如星云寂灭般的凛冽所取代 。她并没有像乌斯拉特人那样依赖笨重的躯体去对抗,仅仅是轻抬右手,修长的手指迅速拨动了手背上那块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屏显。随着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空间被折叠后的“嗡”鸣,纽奥塔与伊洛拉的身影变得虚幻,如同两抹被风吹散的光影,在铁镐落下的前一秒,已经悄然出现在了几米外的沙脊之上。一圈肉眼可见的、呈现出淡金色的高频能量波,以她们原先站立的位置为中心猛地炸裂开来。冲在最前面的莫萨只觉得撞上了一堵透明、坚硬且带着正午阳光般温热感的巨墙 。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在银色的沙地上划出一道深重的沟壑。周围的村民被这股超越认知的力量震慑住了。一时间,除了空中的风沙在化石肋骨间低声哀号之外,整个盐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内布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外围。他推开惊恐的村民,径直走到了伊洛拉面前,那只灰白的独眼隔着衣服盯着伊洛拉胸前的黑色孔洞石。“沙粒已经因为这个孩子的呼吸而发生了位移。”内布拉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宿命的平稳。
“让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