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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柏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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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孔西被脊背传来的锐痛刺醒,睁眼的刹那,那片泛着油光的铁灰色天穹骤然坍缩,化作低矮的褐色木顶沉沉压下来。
他支起酸软的身躯,掌心抵着太阳穴重重碾磨,仿佛要把残存的昏聩从颅骨里挤出去。
木凳、书架、被雨水浸出深痕的拼补房梁——目之所及皆蒙着层灰翳,连漏进室内的光都显得浑浊。
他刚要起身,外头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砰!”
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孩子探进半张脸,声音像片枯叶般飘进来。
”妈叫吃饭。”
未及看清那孩子的眉眼,门缝里就只剩几缕尘埃在风中打着旋儿。
白孔西静坐着,直到麻痹的腿脚渐渐恢复知觉,才拖着步子朝门外挪去。
房梁上悬着的油灯奄奄一息,昏黄的光晕给中央那锅小米粥镀了层暖色。孩子捧着碗筷从里屋钻出来,将粗瓷碗分别搁在女人面前和空座处,又摆下三柄木勺,而后紧贴着女人坐下。
白孔西凝视着铁锅,余温裹挟着白雾袅袅升起,扑在女人脸上。她面容远未及四十岁的沧桑,可眼尾的纹路却密如蛛网。
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交叠在胸前,眼珠一动不动地黏在粥面上,仿佛要把稀薄的米汤盯出油花来。
直到柏炽用木勺将锅里的粥小心翼翼地分进三个碗里,他轻轻拍了拍身旁女人的肩膀,声音柔软:"好了妈妈,可以吃饭了。"
女人闻言猛地扑向铁锅,鼻翼急促翕动,贪婪地嗅着稀薄的热气,直到胸腔里的空气耗尽,才将脸埋进碗中,伸出舌头卷着粥水往嘴里送。
稀薄的米汤顺着她干裂的嘴角流下,在下巴上拖出几道浑浊的水痕。
柏炽小口啜饮着自己碗里的粥,时不时伸手轻抚女人的后背,指尖在她嶙峋的脊骨上流连:"慢点吃,妈妈。"他的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嘴角沾着的一粒黄米随着说话轻轻颤动。
白孔西静立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对母子。
破败的木屋,昏黄的灯光,还有那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诡异又温馨的画面,让他喉头不觉发紧。
柏炽忽然抬起头,"我叫柏炽,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碎发凌乱地撒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瘦削,唯有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不像个流浪的乞儿。
白孔西盯着面前摇摇欲坠的小板凳,侧着身子慢慢坐下去,木板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我叫白孔西。"
"白空隙?"柏炽歪着头,叼在嘴里的木勺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这是什么意思?"
"孔,孔雀的孔。西,西边的西。"
"哇塞!"男孩突然睁大眼睛,脏兮兮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好酷的名字!"他崇拜地望着白孔西,仿佛对方刚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白孔西没有回应,只是用勺子从锅里舀起半勺粥。米汤寡淡得几乎透明,几粒黄米可怜巴巴地浮在表面。他缓缓将勺子送到唇边,舌尖刚触到那温热的液体,眉头就狠狠皱了起来
——一股霉味混着土腥气在口腔里炸开,像是用发了潮的陈米煮出来的涮锅水。他猛地别过脸,任由那口粥从嘴角滑落,黏腻的液体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留下一道难堪的痕迹。
好难吃。
柏炽瞧见白孔西将粥吐出来,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舀起自己碗里的一勺粥,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缕白烟。待粥温稍降,他便将勺子送入口中,暖流顺着食道缓缓滑入胃里,那张苍白的小脸终于泛起一丝血色。
身旁的女人始终发出"吧嗒吧嗒"的咂嘴声。或许是看见柏炽规规矩矩用碗筷的模样,她忽然坐直了身子,颤抖着想要模仿。
那双枯枝般的手在桌面上不停抽搐,指尖碰到碗沿时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瓷碗在桌面上来回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如同蚊蝇振翅般恼人。
白孔西早已没了食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看着她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女人的动作越来越急躁,最后猛地一挥手臂——
"啪!"
瓷碗坠地的脆响惊得三人同时一颤。碎片四溅,在泥地上划出几道白痕。女人惊恐地转向柏炽,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
柏炽默默起身,走向角落的橱柜。当他拿着扫把转身时,女人突然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些破碎的音节在空气中飘荡,时而像"错",时而似"死",间或夹杂着"罪孽"之类的字眼,却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句子。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头皮,仿佛要将某些记忆从颅骨里挖出来。
当柏炽握着扫把走到女人面前时,她突然像虔诚的教徒般跪倒在地,高高仰起脸,将整张面孔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直直迎向那扫把。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在等待某种神圣的责罚。
白孔西静坐在摇晃的小板凳上,目光落在女人脸上那道未干的泪痕上——一道暗白的痕迹从眼角蜿蜒至嘴角,像一条干涸的小溪。女人用力眨了眨眼,将即将溢出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晨光恰在此时穿过窗棂,温柔地笼罩在母子二人身上。白孔西只能看见柏炽瘦小的背影,那件宽大的粗布衣裳在光线中几乎透明。
突然,柏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猛地将女人揽入怀中。
他一只手紧紧按住女人的后脑,将她的脸埋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没事的。"男孩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阳光从女人背后倾泻而下,为她仰起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照亮柏炽凌乱的发丝。
而白孔西依旧坐在阴影里,他用食指摇晃了一下小板凳,确认他不会三家后,就着坐下——跷起二郎腿,用手掌托着下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空气中飘晃的尘粒旋转,落在三人身上。
柏炽强忍哭腔,背对着白孔西说:"你累了吧,先休息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白孔西缓缓起身,木凳发出解脱般的吱呀声,与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在房梁下盘旋。他转身走向里屋,关门时,最后一缕光线从门缝中溜走,房间顿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凭着记忆,白孔西摸到那张硬木板床。当他倒下时,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从窗缝渗入的夜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像无形的催眠曲。在这微风的呢喃中,他清醒的意识渐渐涣散,最终沉入无梦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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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孔西再次睁开眼睛时,熟悉的木桌、板凳和窗框映入眼帘。梦境中的记忆慢慢退却,他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听着门外渐渐喧闹起来的声响,只觉得头脑发热,却不知是为什么,下意识望向窗户。
那扇小窗紧贴着邻居家的水泥墙,深灰色的墙面压得极近,仿佛连一丝喘息的空间都不愿留给这间陋室。墙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老鼠们正在不知疲倦地掘洞。白孔西注意到墙根已经布满了数个鼠洞,却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砰!
木门又一次被粗暴地推开,白孔西盯着门口探出的半个脑袋,不禁怀疑这扇摇摇欲坠的门还能经受几次这样的撞击。
"妈叫吃饭。"
柏炽说完便迅速缩回门外的阴影里。白孔西起身跟上,当他跨出门槛的刹那,阳光突然倾泻而入,将整个厅堂照亮。细碎的光斑在地板上跳跃,最后停留在餐桌前女人的发梢上。
女人端坐在木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看见柏炽走近,她黯淡的双眼突然焕发光彩,不自觉地挺直腰背,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柏炽走到她身旁,手臂在半空中犹豫地停顿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女人花白的头发上。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但这一切都没能引起第三个人的注意。白孔西拖着步子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对着面前那碗与昨日毫无二致的小米粥出神。
"那个——"
白孔西突然举手,目光在柏炽和女人之间游移。
"我们非得吃这种东西不可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了母子间无声的交流。柏炽略显尴尬地轻咳两声:
"咳...恐怕是的。家里...没什么存粮了。"
"那出去买啊?"
白孔西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粥,本该澄黄的米汤因混入杂质更显得浑浊不堪。粥面上漂浮着几粒未淘净的砂砾,随着搅动时隐时现。他盯着这碗令人作呕的食物,胃部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出去"二字刚出口,柏炽的身体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死死攥住碗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碗边来回摩挲。
"不、不用出去吧...家里还..."
"太、难、吃、了。"白孔西一字一顿地打断他,"你煮的粥难吃,用的米也差。没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径直塞进柏炽手中。"拿着,待会出门。你带路。"
柏炽怔怔地盯着掌心的纸币,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个单音:"好...好..."
白孔西瞥了眼已经开始埋头喝粥的女人,转身走向里屋。衣柜里的衣物寥寥无几,他随手扯出一件套上,正弯腰整理裤脚时,忽然注意到门缝下的光影在不安地跃动。
白孔西拉好衣服,走到门前。
"砰!"
房门猛地被拉开。站在门外的柏炽吓得一哆嗦,双拳紧握垂在身侧,指节都泛着青白。
"那个..."
"走吧。"
"啊...好..."
来到大门前,白孔西回头望了一眼。女人已经用完餐,静静地蜷在窗边的椅子上。阳光吝啬地只照亮她的膝盖,面容则完全隐没在阴影里。但白孔西分明看见,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即将出门的两人。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气音。白孔西驻足片刻,终究什么也没听清。他不再等待,转动门把推开了大门。
门外是一条幽长的鹅卵石小径。白孔西刚迈出脚步,就听见水滴砸在石头上的声响——
叮咚、叮咚...
那声音清脆而孤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畔。
在通道的尽头,一抹刺眼的白光闪烁着。远处集市上的叫卖声、吆喝声混杂在空气中,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地传来。
白孔西回头瞥了眼柏炽,发现那小子正垂着头站在原地,像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他皱了皱眉,一把揪住柏炽的衣领将人拽到跟前。
"你走前面带路。"
柏炽浑身一颤,结结巴巴地应道:"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