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柏炽 ...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在扭曲的鹅卵石小径上格外清晰。水滴的叮咚声在漆黑的天空中回荡,白孔西不断扭头寻找声源,却只看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柏炽始终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不断浮现又消失的鹅卵石。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双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脚步机械地向前迈着。
一步、两步、三步...三百四十八步、三百四十九步...八百七十六步、八百七十七步...
他们走了很久,可远处的光亮依然遥不可及。白孔西抬头看了眼毫无变化的光点,喊道:"喂,到底还要走多久?"
柏炽被吼的一惊,狠狠咬住了下唇。恍惚间,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张开双臂狂奔起来。
柏炽只觉眼前似乎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自己的后方跑向前来,一句又一句的责骂在耳廓中变得愈来愈清晰,要逃离的想法越来越明确,可他的腿脚却沉的要命。
好重...身体好重...
"喂!"
柏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白孔西拎着后领悬在半空。四周突然变成了喧闹的集市,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孩正仰着头,好奇地望着他。
"到了。"
白孔西把人放下,环顾着四周。就在柏炽开始奔跑的瞬间,他们身后的道路突然崩塌,突然飞溅的碎石砸得他脚踝生疼。两人拼命狂奔,原本遥不可及的光亮瞬间近在咫尺,他们俩还差点撞翻一位推着糖糕车的老妇人。
"哥哥要买糖葫芦吗?"
白孔西回头,看见一个拄着糖葫芦桩子的孩子。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摸了摸空瘪的肚子,伸手取下两串。
"喂,付钱。"白孔西头也不回地喊道。
柏炽手忙脚乱地从裤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卖糖葫芦的小孩眼睛一亮,接过钱就蹦跳着跑去换零钱,只留下一句"等我一下"在空气中飘荡。
柏炽的呼吸还未平复,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个...我不饿,你不用给我买的..."
白孔西已经左右开弓,两口就解决了两颗糖葫芦:"哈?谁说要给你买了?"
柏炽局促地笑了笑,双手无处安放,最后只能转过身去挠了挠发烫的脸颊。小孩很快跑回来,数出八十元零钱塞给柏炽,然后又默默站回街边,只有路人经过时才会怯生生地问一句"要糖葫芦吗"。
白孔西三两口吃完糖葫芦,拽着柏炽就往菜市场走。街道两旁五颜六色的招牌晃得人眼花:老王鞋铺、三姐炸串、妞儿童装...一条街竟包罗了衣食住行的所有需求,热闹非凡。
柏炽被白孔西拖着走,始终低着头。直到白孔西停下挑选蔬菜水果,他才怯怯地抬头。可他那瘦小的身子连一袋土豆都拎不动,最后所有东西都被白孔西抢了过去,他只能空着双手跟在后面。
回程路上,柏炽不时偷瞄白孔西,想看他是否吃力。又一次抬头时,恰好看见白孔西甩开遮住眼睛的碎发,而柏炽的目光却不经意间撞上了路边店铺的招牌——
老王鞋铺
"喂,你干嘛?"白孔西本向前迈的步子愣是绕了回来,望着柏炽突然直直走向鞋铺,喊了一声。见对方没反应,把东西放下,想去把人抓回来。
而柏炽却感觉身体在一点点收紧。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迈向那家鞋铺,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牵引着他。橱窗里陈列的皮鞋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每一双都像是在对他眨眼。
柏炽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动,他感觉自己被囚禁在这具躯壳里,只能透过瞳孔的窗口目睹一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震颤,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鞋铺在视野中渐渐放大。店主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让他本能地别过头,晃动的视线暴露着内心的惶恐。突然,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闯入眼帘——那皮质泛着诡异的油光,标价牌上"66元"的数字格外醒目。
周围的光线开始扭曲变暗,唯有那双鞋在视野中央闪闪发亮。柏炽突然感到一阵狂喜:买菜剩下的钱正好够买这双鞋!他颤抖着想要掏钱,却发现身体完全僵住了。
四肢的知觉正在消失,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视线却像被钉死般锁定在那双鞋上,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在双腿迈出的瞬间,柏炽感觉到了那逝去已久的恐惧。
不...不要...
"喂!"
白孔西的惊呼被抛在身后。柏炽的身体突然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白孔西反应过来拎着大包小包追赶时,整条街突然沸腾了——店铺里涌出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他们扑来。
就在白孔西愣神的刹那,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那人脸上赫然长着一只居中的独眼,瞳孔泛着机械般的冷光,活像个...摄像头。
独眼男人一把揪住柏炽,粗暴地夺过他怀里的皮鞋,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白孔西只觉得眼睛在突突的跳,他扔下菜扒开人群走到正中间,刚想把柏炽从男人手中抱下来,突然有人挥起棒子给白孔西背上来了一下,巨大的疼痛让白孔西不忍皱眉,转过身去之间一堆人乌泱泱的涌了上来,一个老太太拿着粗木棍,一边打着白孔西一边大喊着“小偷!小偷!”
"什么小偷?谁偷东西了?"
"还装!"老太的指甲已经撕开他的衬衫,"瞧你这贼眉鼠眼的样!"雪白的胸膛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棍棒如雨点般落下。白孔西疼得弓起身子,青筋在额角暴起:"谁偷你们东西了?我都付过钱的!"
白孔西感到一阵眩晕,胸腔里仿佛燃着一团火,灼热的汗水顺着脊背滚落。心脏在肋骨间剧烈冲撞,似乎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
"你当真没偷?"老妇揪住他的头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头皮撕下来。白孔西奋力推搡,却如同在推一座石像。
"我没偷!"
"你发誓?"她又逼近一步,浑浊的独眼里泛着凶光。
"我发誓!"
"我不信!"
"你他妈——"
人群将白孔西团团围住,那些嵌在金属眼眶里的血红眼珠死死盯着他。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如同某种邪异的祷词,棍棒雨点般落下,打得他几乎窒息。
会死的。这样下去真的会死。
忽然,柏炽瘦小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窜起,烧得他浑身发烫。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白孔西的脑海里。
柏炽...柏炽会不会已经被打死了?
白孔西不顾落在身上的棍棒,拼命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见柏炽被男人拎在半空,衣衫尽褪,巴掌一个接一个扇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男孩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个人偶般毫无反应。
白孔西挤开人群冲过去,摸向柏炽鼓胀的裤袋——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
"你偷东西了?!"他一把扳过柏炽的脸,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偷?!"后脑又挨了一棍,他猛地转身夺过那根棍子,狠狠摔在地上。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柏炽缓缓抬头,漆黑的眸子对上白孔西暴怒的双眼。一滴泪无声滑落,可他的嘴唇依然紧抿,像道永不开启的闸门。
白孔西将钞票塞进男人手里。对方松开手,柏炽像块破布般跌落在地。
棍棒瞬间消失在人潮中,喧嚣如退潮般散去,街道重归死寂。
柏炽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白孔西愤怒的面容。他想放声痛哭,却只听见自己的泪珠砸在地上的声响。
叮咚、叮咚......
最后一丝光亮从视野中褪去。黑暗吞噬了一切。
柏炽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那个端坐在桌前、带着温柔微笑的女人面容不断浮现,成为这片虚无中唯一的暖色。他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嘴角却浮现出安详的笑意。他向前伸出手,仿佛母亲就站在那里——仿佛他不过是个渴望拥抱的普通孩子,仿佛这场噩梦从未发生,而他又一次搞砸了一切。
"对不起...妈妈..."
当他向前扑去的瞬间,整个世界骤然崩塌。白孔西盘坐的水泥地面突然消失,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心脏骤停。两人一同坠向无底的深渊。
"操!"
白孔西眼睁睁看着柏炽在坠落中伸出手臂,嘴角仍挂着那抹诡异的微笑。下方,无数寒光凛凛的刀刃直指天空,锋刃在虚空中闪烁着死亡的银光。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柏炽,可指尖还未触及,男孩已经重重砸在刀丛之上。
"砰——"
闷响在山谷间回荡。
银刃刺穿瘦小的身躯,鲜血混着泪水溅落在荒芜的大地上。白孔西在利刃即将刺入眼球的刹那,死死闭上了眼睛。
"砰!"
又是一声闷响。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白孔西睁开眼,发现自己撞开了一扇木门。身体仍沉浸在坠落的错觉中,他踉跄着摔倒在地。
"我靠!"
回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层层叠叠:"靠...靠...靠..."
高台上的男人闻声转头,看到白孔西狼狈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当他的余光扫过门框上那个"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白孔西趴在地上缓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仍面朝下趴着。他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原本浮躁的大脑在清醒的那一刻被彻底安抚,白孔西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
白孔西揉了揉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群山正以刀削的姿势向他倾轧而来。
嶙峋的峰刃割裂天穹,将本就稀薄的光撕成昏黄的絮状物。而在这幽谷的腹地,无数小山丘如同被巨手揉捏过的泥团,畸形地堆叠着,每一座都驮着一扇门。门是旧式的,朱漆剥蚀处露出森白的木胎,像是被什么啃噬过。
门楣上悬着灯笼,每一只都亮着,可那光却是凝固的——不是照耀,而是淤积在纱罩里的昏黄色脓浆。光影交错间,百扇门上的数字渐渐浮现:从“壹”到“佰”,古体的墨迹在斑驳木纹上蜿蜒,像正在蜕皮的蛇。
最诡谲的是它们的排列。乍看是依序攀升,可当他的目光掠过“柒拾叁”时,下一座丘顶却蓦地跳着“拾玖”,再抬眼,“叁”与“肆拾伍”竟比邻而居。灯笼在呼吸般明灭,那些数字便随着光的涨潮时而浮凸如浮雕,时而凹陷似墓志铭。
有风掠过山谷,千百盏灯笼突然齐齐摇曳。昏黄的光斑在门扉上爬行,他这才看清——每扇门的把手都挂着半截断裂的锁链,而锁链的尽头,深深钉进山丘的泥土里。
群山如慵懒的困兽匍匐,拱卫着那座悬于半空的高台。高台边缘,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倚在藤椅中,指间的木簪在暮色里划出危险的弧度。男人抬眼时,眼尾微微上挑,像淬了毒的刀刃泛着冷光,偏偏嘴角噙着三分玩味的笑意,让白孔西的目光与他撞了个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