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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鸳鸯饮血 ...


  •   夜晚观星台如她所料,寒风凛冽。
      赵夕夕裹着厚厚的锦缎斗篷,百无聊赖地坐在冰凉的青石台上。面前摆着星盘、浑仪、漏刻等一应观星器具,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她连碰都懒得碰一下。

      “真是没事找事…”赵夕夕小声抱怨着,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午后被突然叫醒的困倦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又被拘在这冷飕飕的高台上。

      起初还勉强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目光时不时扫过台阶入口,提防着那位世子殿下突然出现,她甚至装模作样地拨弄了几下星盘,做出认真推演的样子。

      可半个时辰过去,台下除了风声依旧寂静。

      赵夕夕开始坐不住了。
      先是悄悄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玫瑰酥,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后,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又开始对着浑仪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表面上画着圈。

      “说什么观星,这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她仰头望着漫天繁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不如回去研究研究新得的那个樱桃毕罗的方子。”

      夜渐深,露水渐重。

      赵夕夕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数到第一百零八颗时,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睡意,身子慢慢歪向一旁,脑袋轻轻靠在了冰凉的石柱上。

      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唇角还沾着一点玫瑰酥的碎屑。

      她的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星盘上,另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斗篷边缘,像个玩累了不小心睡着的小孩。

      就在她沉入梦乡之际,台阶上终于响起了极轻却沉稳的脚步声。
      贺殊同踏上台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预想中那个巧舌如簧、故弄玄虚的国师正毫无形象地酣睡着,那些昂贵的观星器具被她当成了摆设,甚至成了她倚靠的支架。
      星辉洒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神秘,反而衬得她像个偷懒被抓包的顽童。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她唇角那点醒目的酥皮碎屑,又落在她搭在星盘上的手——指尖还沾着些许油光。

      贺殊同的眉头深深蹙起。
      这就是深受皇叔信赖的国师?这就是号称能窥探天机的人?

      他一向不喜什么玄虚之说。
      贺殊同自幼习的是圣贤书,读的是兵法策论,信的是经世致用。在他眼中,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律,人事成败在于谋划与执行,与星辰轨迹、龟甲裂纹毫无干系。

      边关历练的三年,他亲眼见过无数军中小吏利用所谓的“吉凶征兆”蛊惑人心,结局不一不是敌国细作。
      战争的胜负取决于兵力部署、粮草补给、将士用命,哪个是占星问卜能预料的?

      戈熙这个靠着“观星”“卜算”登上高位的国师,不过是招摇撞骗之流。
      她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预言,不过是揣摩上意后的巧妙说辞,那些关乎天象的论断,更是无稽之谈。

      尤其当她用那双清澈却带着狡黠的眼睛望着他,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时,他只觉得可笑——这般装神弄鬼的把戏,也配身居国师之位?

      他心中那股一直压抑着的厌恶与鄙夷几乎要翻涌而出。她不仅是个骗子,甚至连装样子都装得如此敷衍懈怠。

      贺殊同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夜风吹动他的衣摆,带来刺骨的凉意。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带着比来时更冷的脸色,悄然离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台阶之下,原本“熟睡”的赵夕夕才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她早就听见他来了。

      赵夕夕许久不用的脑子终于动了动,世子此行目的很明确,来找茬的。
      他一定准备了一肚子质疑和讽刺。

      而她却懒得多费口舌,也不想与之正面冲突,就让他这样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

      面对一个“睡着”的人,他那些准备好的尖锐问题向谁问?

      他的怒气向谁发?

      他总不能真的把她摇醒然后质问“你为什么不观星?”
      扑哧,那画面赵夕夕想想都想笑。

      计谋得逞。
      赵夕夕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台阶之下,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四下再无动静,这才缓缓睁眼。

      一丝笑意自嘴角漾开,她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伸了个大懒腰,像只成功偷到油腥的小猫。

      “总算把这尊瘟神送走了…”赵夕夕小声咕哝着,站起身,仔细拍了拍裙子上沾染的细小尘埃,又理了理睡得有些褶皱的衣襟。

      今夜这场戏,她自觉演得不错,心情愈发轻快,连被夜风吹得发冷的肌肤似乎都回暖了些。
      她只想立刻回到她那温暖舒适的瞻月苑,钻进柔软的被褥里,好好补上一个回笼觉。

      若是睡前能再饮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牛乳蜜茶,那便更是锦上添花。
      赵夕夕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打着哈欠步履轻快地踏下观星台那漫长的青石台阶。许是因着计划得逞的松懈,并未过多留意周遭过于寂静的异常。

      直到拐过最后一个弯,即将踏入通往自己宫苑的宫道时,她才猝不及然地刹住脚步。

      月光清冷,如水银般泻在朱红宫墙下。那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倚在墙边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贺殊同并未离开。

      他好整以暇地倚在朱红宫墙边,双臂环抱,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夜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袂,那张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朦胧月色下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赵夕夕伸出去探路的脚尖僵在半空。
      不是走了吗?
      在这等着是几个意思?

      贺殊同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
      “国师,”他开口,声音平稳,却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凉,“观星结束了?”

      “……”

      “结束了。”赵夕夕颇为遗憾。
      甚至还十分善解人意地开解他:“观星讲究时运,殿下来迟定是有要务在身,无妨,明日我再为殿下演算便是。”

      “是吗?”贺殊同没甚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我知道一处观星的绝佳之地……”
      “烦请国师同我前去。”

      赵夕夕嘻嘻一笑,正想调侃两句趁机溜走,他却已一步上前,右手攥住她的手腕。

      “世子这般急切,莫不是想与臣月下私会?”赵夕夕嘴上调笑,手腕却已暗自发力。

      夜风卷起落叶,打在他们急行的衣袂上。赵夕夕任由他拉着,目光扫过沿途宫灯。

      这条路越走越偏。

      她认识。
      分明是往禁苑深处那座荒废二十年的璇玑阁。

      她画的那张地图唯独少了这一处,一个人前去太危险,正好拉上个垫背去一探究竟。

      行至阁前,但见蜘蛛网密结,石阶生苔。赵夕夕忽然轻笑:“世子确定此处是观星绝佳之地?”

      贺殊同不答,猛地推开那扇斑驳的石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只听得见尘埃落定的簌簌声。
      “请。”他侧身让开半步,手上却暗暗蓄力。

      转瞬之间,赵夕夕反手扣住他腕间穴道,接着他推来的力道向后疾退。贺殊同猝不及防,被她带得踉跄跌入黑暗。

      “你!”
      两人重重摔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身后石门轰然闭合。

      相顾无言,一个瞠目结舌,一个满脸无辜。

      摔倒时赵夕夕忽觉有什么硌到自己,低头一看,出门时想糊弄这位满肚子坏水的世子,塞了副塔罗牌在荷包。
      赵夕夕翻身坐起,指尖夹住三张塔罗牌。

      黑暗中她听见贺殊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匕首出鞘的细微摩擦。

      “别急呀。”她声音带着笑,就着极微弱的光线将牌摊在面前,“既然来了,不如让臣算算吉凶?”

      第一张是“逆位战车”,贺殊同看不懂,见她轻啧一声:“出行受阻,看来这破地方是难出去了。”
      第二张牌翻过来,赵夕夕饶有趣味不禁笑出声,“恋人牌,这里居然还与姻缘有关!”

      贺殊同听她满口胡言,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姻缘,立刻冷下脸起身:“国师不想去看看前方有什么吗?”

      “急什么,这不是还有一张没看完吗?”

      贺殊同不等她自己往前走。

      见状,赵夕夕跟着爬起来,第三张牌攥在手里,“逆位恶魔”牌被她不动声色塞进荷包。

      四周穹顶有破损的星图壁画,地面上铺着八卦纹样的青砖,赵夕夕缓步走向东南角。就鞋尖即将触到异色地砖刹那——
      “国师小心!”

      贺殊同的提醒晚了一步。

      赵夕夕直觉脚下地砖突然下陷,贺殊同站在光隙外,月白常服被暮色染成青灰。

      绝对的黑暗笼罩下来,赵夕夕立在原地,待眼睛适应黑暗后,她仔细打量这个陷阱。
      三丈见方,四壁光滑无处接力。

      既来之则安之。
      赵夕夕索性直接坐下,重新拿出刚刚的牌,回想三张牌在微光下构成诡异的三角阵型,牌面明显有方位指向。

      她细细回忆——是在西北角的石壁!

      几乎同时,细微的人声自石壁后传来:
      “三日后子时,陛下服食新炼的九转金丹最是脆弱…”贵妃娇柔的嗓音带着喘息。
      “放心吧,禁军已安排妥当。”一个低沉的男声跟随其后,“边关布防图昨日就混在香料车送出京城了,北戎那边…”

      赵夕夕耳尖轻贴石壁,交谈声断断续续,却字字惊心。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塔罗牌,在脑海里飞速记下每个细节。

      皆在这时,东南角传来极轻微地机括声,她敏锐转头,看见那块异色地砖正在缓缓复位。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再次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赵夕夕从容拂去衣上尘埃,在石门开启的刹那,已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国师可曾见到紫薇星?”贺殊同立在门外,月白常服纤尘不染。

      赵夕夕笑吟吟迈出门槛,经过他时轻声道:“见到更有趣的,殿下或许没见过。”
      “野鸳鸯星。”

      赵夕夕跟着贺殊同走出璇玑秘境,像是意犹未尽般:“这地方不错,以后可以常来。”
      贺殊同当她又在胡言乱语,不予理会。

      夜风裹着股难闻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她蹙了蹙鼻尖,见玄武门旁的粥棚还亮着灯,几个小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灶具。

      赵夕夕漫不经心地踱步过去,玄色广袖拂过沾着米渍的木桶,“烂米不及时清理,留着生虫么?”

      说着便随手掀开灶台旁半掩的麻袋——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待看清袋中情形,她不由得怔住。

      霉变的米粒不仅发黑结块,更爬满了细小的蛀虫,在月光下蠕动出一片令人作呕的阴影。这分明是仓底堆积多年、本该丢弃的烂谷!

      她正欲发作,却瞥见灶台旁散落的几只陶碗——碗底还残留着未洗净的霉米痕迹,其中一只碗沿甚至留着个小小的牙印。

      赵夕夕伸向麻袋的手顿在半空。

      “这,”她猛地攥紧袖口,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这是什么?”

      跪在地上的管事太监浑身一颤:"回国师...赈灾粮..."

      她莫名想起奏章上"十万石新粮"的字样,想起皇帝炼丹房里那袋价值千金的朱砂。
      原来所谓的赈灾,竟是这般模样!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自身后传来。

      贺殊同不知何时已站在阴影里,衣袂被夜风拂动。他目光扫过她紧攥的衣袖,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国师日日观星,可见紫微帝星光芒万丈。”他的声音温润如常,却字字沁着凉意,“却不知这星辉之下,百姓分食的竟是仓底霉粮。”

      赵夕夕蓦然回首。

      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眸此刻如寒潭,倒映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他缓步走近,垂眸看向麻袋中蠕动的蛀虫:
      “还是说...国师觉得,这等米粮正合贱民之口?”

      她张了张嘴,所有巧言令色都化作喉间的滞涩。

      回到到瞻星苑时,夜已深。
      殿内沉香依旧袅袅,鲛绡帐幔低垂,白玉地砖映着明珠温润的光泽,一切陈设与往日无异,她却觉得满室华光刺眼得很。

      那股霉米的酸腐气仿佛黏在了鼻尖,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她摩挲指尖总觉得上面还沾着那黏腻的触感。

      殿外传来更漏声,三更天了。

      屋内闷得不行,赵夕夕推开雕花长窗,夜风涌入。
      案头还摊着明日要呈给皇帝的星象解读,原本打算随便写些吉祥话搪塞过去。

      此刻却觉得那朱砂写就的字迹红的刺眼,像血。

      而与此同时,深宫的另一隅。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飞檐的阴影里,夜行衣与夜色完美交融,唯有那双透过蒙面巾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夜风送来他刻意压着的低语,冰冷如刃,一字一顿:
      “她。”
      “最好别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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