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生活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
“我们都要好好想一想。”
留下这句话,小夏就转身坐上新干线,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七年的城市。
她是从东京郊外、山野中一个小乡镇闯出来的女孩,成绩不算突出,孤身一人来到东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大学,一步步走到日本的顶尖学府,在东京大学大学院中拿到修士学位。
她有一个很好的男友,他们在大学院中相遇、相恋,如胶似漆。周围人都认定他们会是一起走到人生尽头的一对。
他们确实是幸福的,他们确实是深爱对方的,在这个嘈杂复杂的世界中找寻到这样一份单纯而动人的感情,实在是太不容易的奢求。
这些小夏都懂得。
可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小夏靠在车窗,失神地看着那些一晃而过的风景,那么美、那么安静平和,它们就在那里,拥抱着每一个到来的旅人,人们赞叹其无与伦比的美丽,列车却从不停下,给这般宽容的永恒都套上短暂的枷锁。
他们好像谁都没有做错。
男友是和她同样优秀的人,从本科时代就规划好了人生的步骤。在他们相爱之前,男孩就已经在进行申请博士学位的准备。毕业前夕,男友带她去往一个豪华的西餐厅,在鲜花和音乐烘托出的、令人迷乱的氛围中,男友说他将要去京都继续进修,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一起去京都生活。
小夏无法把视线从那个小小的盒子上移开。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这是求婚吗?”她听见自己低声问道。
男友脸红了,他抬手羞涩地搔了搔头发,忐忑道:“这……我知道这不太正式,但我……我想要有一个约定,今天是有点冲动了,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正式的求婚我会……”
也许是观察到小夏的神情,男友的声量渐低,最后消弭于因不安而颤抖的喉咙中。
男友的眼神逐渐变得担忧,他无意识攥紧了盒子,小夏回望过去,她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对她的关心和深情。她没有给这个求婚一个回应,而男友却一如既往,将她的情绪放在需要关注的首位。这个发现让她的心变得软了,失去防御后,酸涩也随即变成疼痛,绵长地淹没了她的感知。
结账时,她才知道这是男友花费一周时间,认真挑选,亲自到场预约才定下的餐厅。
他们无言地走过熟悉的街道,这是他们两年一遍又一遍经过的地方。曾经他们都在心中暗自许愿,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他们还不希望分开,还不希望这一天就此结束。
而今天,这条路却好像比平时还要短,快得来不及感受。
他们在公寓前分别,小夏抬头,用那双暖红色的眸子,认真地、专注地、温柔地注视着男友的眼睛。
她说:“你知道的吧。我争取到了那个名额。”
“组里合作的研究所。我的经验在那里,我的人脉在那里,我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的努力和奉献在那里。”
“那是我实现我价值的地方。”小夏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她自豪地笑着,“我要去。”
那晚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泪水。在她说完后,男友弯下腰,而她抬手挽住,给了对方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拥抱。
小夏做出了决定,而她的决定遭到了周围人强烈的反对。
她们无法理解这样一对眷侣怎么就在黎明前主动认输。
远在地图另一端的闺蜜打来视频电话,连线接通的那一刻,她看着小夏憔悴疲惫的眼睛,和背景隔着落地窗清晰可见的霓虹,咽下了准备好的所有话,只是打趣道:“你这样让我以后还怎么找男朋友,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小夏忍俊不禁,呛回道:“别盯着我看!去谈你自己的恋爱啊!”
两人在晃动的镜头中哈哈大笑。
最后挂断前,闺蜜的脸占满整个屏幕,像是恨不得钻到她的身边,说:“你就是最棒的,小夏,你听好了,你就是最棒的,我不允许任何人怀疑你,特别是你自己。”
说完,画面一闪,整个房间失去唯一的光源,在一毫秒间陷入黑暗。手机从指尖滑下,轻轻地落在地上,而小夏埋入双臂,在城市夜晚、嘈杂声的遮掩中忍下一声呜咽。
人或许永远活在不平衡的天平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一件一件事,一句一句话,不断向上加码,生活中总有或大或小的挫伤,让人下意识学会取舍,走向让自己更加轻松的一边。
当然知道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但天平从来不平,正朝着坏的方向慢慢倾斜。
疼痛还未到达阈值,小夏对自己说,新的一天总会到来,日出照耀,万物安然。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男友母亲打来的电话。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允许夫妻俩婚后异姓的国家,他们是互相回家见过家长的关系,甚至近邻或远亲,在社会意义上,所有人已经把他们绑定成了以后一定会结婚的夫妇。
而他们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却等满怀欣喜地走到最后之时,才发现目的地从故事开端就已经错位。
男友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仔细确认了是不是儿子犯错才导致两人决定要分开,听罢小夏的解释,对面沉默了很久,道。
“阿姨理解你,小夏。但很多困难是可以两个人一起克服的,如果对于你们来说选择太难,你们还是孩子,可以适当依赖一下大人,没有必要独自去面对一切。”男友母亲的声音温和有力,这位和蔼的长辈把语速放得慢了,有字斟句酌的认真。
“小夏,你父母那边是怎么说呢?”
一句话成了压垮小夏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并不是稻草,而是法庭上决定性的一个落锤。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了电话,难过和无措在一瞬间席卷了她,那些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的论据变成法官的宣判落在耳边。
年轻人没有家庭的概念,他们习惯了独自一人,习惯了自己去承担后果,不管不顾地就往前冲,只要是一个人,就可以变得无坚不摧。
可当他们的决定变成两个家庭需要考虑的决定,便全身都是软肋。
爸爸妈妈会怎么想,他们会被怎么议论,妈妈上次是不是说,爸爸其实很期待婚礼。
“我们都要好好想一想。”
留下这句话,小夏转身坐上新干线,逃一般地回到了那个养育了她十八年的小小镇子。
小夏家里不算特别拮据,曾祖那一辈也是当地极有名气的手工匠人和慈善家,只是祖祖辈辈都习惯了在这个小镇里简简单单地生活,直到小夏初二接触到网络,被那些年龄比她大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影响,才发现原来世界还有那么广阔一望无垠的土地等待她去探索。
很多她的同学都不太愿意走得太远,这就是小镇生活,安静闲然,平和稳定,大家都自发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是信任,是轻松,同时也是枷锁。
小镇从来藏不住秘密。
爸爸妈妈还是没有来新干线的车站接她,六年里她都是如此,一个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乘上开往家的巴士,一路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天色暗了,在倒数第二站下车,旁边就会停着家里的车,里面坐着又变老一点的爸爸。
她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回家,本来和爸爸妈妈联系好了来新干线接她,却因为家里突然来客人,妈妈给她发了一条坐巴士回家的信息。等小夏下车手忙脚乱看到信息已经有点晚了,她不熟悉路,转来转去错过了巴士,看着最后一班巴士在道路尽头转过弯,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当时车站还有一对在等朋友来接的小情侣,小夏顾不上其他,坐在行李箱上,打电话给妈妈,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来接她,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惹得那对情侣频频回顾。
事后再回想,那不是她做的最幼稚的事,却是这几年来,忘也忘不了,一旦想起,心中就又是窘迫又是开心的糗事。
第一次去往陌生的城市,第一次从不安的东京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像是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通过无理取闹来对父母强取豪夺,要他们用最为饱满强烈的爱来拯救她。
曾经十八年日日夜夜都能体会的爱,突然空缺,如果不是一瞬间汹涌澎湃地填满,就不会满足。
而她的爸爸妈妈,或许笨拙,或许情绪太过稳定到相处有些界限,但永远永远、绝对不会不爱她,这是她在那晚看着匆匆赶到的双亲,心中涌现的最为骄傲的想法。
正是这一点点底气,托载起她在东京此后六年的漂泊。
她再不会患得患失,她用尽全力,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申请大学院的修士课程,第一年落榜,第二年一边打工一边重新申请,在报道第一天的班会里,遇见和她相爱两年的人。
妈妈总说小夏是不会让父母担心的孩子,她一直相信她的女儿能够照顾好自己,小夏也是这样做的。
可她是不是闷头向前跑得太远,回头才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已经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爸爸的电话在巴士上响起三次,小夏好笑地不停给担忧的老父亲播报站点,明明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三十分钟的车程,她还像是小孩子一样被保护着。
在家里的三天没有变化,爸爸妈妈默契地没有提起她与男友的事,也没有问起她何时再离开。
第四天是小夏表哥儿子的满岁宴,宴席上或远或近的亲戚觥筹交错,从表哥一年半之前的婚礼谈到他现在的工作生活,又问到其他的小辈,其实小夏知道那些长辈没有恶意,但当话题转到她身上,她不敢抬头。
她听见他们劝自己不要错过那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人,劝着劝着对象变成了她的父母,爸爸举杯打着哈哈,说小辈的未来让小辈自己去闯,他也不能强加干涉,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小夏却在桌下握紧了拳,指甲扎入掌心。
她可以对着男友剖析自我,可以对着老师和同门表现开朗,可她不能在侄儿的满岁宴上对着关心她的叔叔阿姨们不假言辞,这不是她该表达自己意见的场合,辈分如此,她与他们的对话从来都不平等,只能在人声鼎沸中哑然失声,等待着双亲去交涉。
她做出的决定,却要她的爸爸妈妈为她在身后遮风挡雨。
饭后爸爸喝醉了,走在路上东倒西歪,突然伸手一把搂住小夏的肩膀,把她披散在后背的头发扯得生疼。
就在小夏忙着抢救自己的头皮时,爸爸笑了,打出一个酒味的嗝。
“小夏,你之前说你不想结婚,爸爸不理解,但现在我觉得你觉得好就好,我对我女儿只有三个要求——”
爸爸伸出三个手指戳到小夏的面前:“健康,快乐,永远正能量。”
说完,爸爸放开,跌跌撞撞地唱着歌又去揽妈妈,两人手挽着手走在前面,小夏跟在路灯的阴影里。
她偏头去看一旁修剪得整齐的草坪,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两天后,小夏收到了一封手写信,是住在疗养院的曾祖奶奶寄来的。
曾祖奶奶自丈夫去世后就自己要求住进了离家不远的疗养院,小夏去年去探望过,老人一头雪白的长发,挽起一个大正风格的整齐发髻,笑眼弯弯,就连皱纹也是温柔的,五官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精致的底子。
现在的疗养院已经发展得很好,有庭院和专供老人散步娱乐的公园,住宿也是单间,还配备有医务和膳食师,曾祖奶奶为人友善,不多时就在疗养院里结识了好姐妹,几位老人每天一起品茶聊天,过着极为悠闲的生活。
曾祖奶奶应该是从小辈那里听到了些风声,她对小夏说,没有人可以阻挡我们走向未来的步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退缩,累了就要歇歇。
信封中还附着一把老旧的钥匙。曾祖奶奶说这是老宅的钥匙,不知道小夏还有没有小时候在老宅里度过暑假的记忆,问如果小夏愿意的话,能否替她去老宅看看。
结尾处,曾祖奶奶娟秀的字迹这样写道。
“那是你曾祖伯父不曾离开过的地方,小夏,去看看吧。毕竟这么多年来,哥哥一直都是带领着我们向前走的方向标。”
曾祖伯父,那位老人是他们这个镇子里真正的传奇。
小夏还记得他一头些许褪色的红发,在曾祖爷爷的金发都已经完全被白色覆盖时,曾祖伯父却还是一副神气扬扬,两位年逾九十的卒寿老人竟也幼稚到对着彼此的发色打趣。
他们这一辈的小孩子都很喜欢曾祖伯父,他从来没有长辈的架子,如果说年迈的曾祖爷爷已然变成返老还童的老小孩,那对于曾祖伯父来说,可能就是岁月从来没有能够让他改变什么东西。
他是所有人沉稳的长兄,是四季不变幻的、不经意从未关严的窗缝中透来的风,浅浅地吹过颈侧,干爽的、无害的,却足够惹人注目。
他曾用布满厚茧的手抚摸小夏的头顶,女孩抬头,两双特别相似的眼眸便映照出对方的影子。小夏的容貌更多地遗传自妈妈,是小小的瓜子脸,唯独那双眼睛,不像父辈血缘线上的所有人,唯独十成十地继承了曾祖奶奶血脉中属于曾祖伯父的那一缕模样。
暖色的,圆润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能将整个世界都无所遁形地看清。
或许是曾祖伯父给人的感觉太平和稳定,小夏无法想起太多关于他的特殊事件,但忘不了的是那怀抱的温度,为她拭去眼泪的笑容,轻柔和缓的语调。有人说曾祖伯父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并不汹涌,只凭借那稳固的内核而永远照耀他人。
小夏对此不算认同。在曾祖伯父过世的两年前,他曾因为心脏问题短暂住院。那时小夏的闺蜜还没有为了工作飞越整个日本与她隔岛相望,两个没有烦恼的小女孩放学后相约去看望曾祖伯父,却只见到空空如也的病床。
最后她们在住院大楼与隔壁公园相连的草坪上找到曾祖伯父时,他正穿着病号服教小孩子们打拳,一招一式,内敛而稳健,手背上还插着早上护士刚换的留置针管。
小夏和闺蜜两人惊出一身的冷汗,连忙上前。曾祖伯父一见她们就笑了,临走时还和小孩子们约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回病房的路上,曾祖伯父一如既往健谈,问了小夏和闺蜜最近的生活,闺蜜也是和曾祖伯父相熟的,三人聊得热络,走到病房门口,推开门,曾祖伯父便见到小夏为他买来的花束和果篮。
曾祖伯父像是小孩一样高兴:“这是给我的吗?”
小夏点点头,曾祖伯父立刻翻箱倒柜地忙活起来,竟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搜出一个小瓷瓶,拿着就要去厕所冲洗干净。
小夏和闺蜜拦也拦不住,曾祖伯父九十好几的人,动作比她们还要利落,她们只能跟在屁股后面瞎转悠,像两只无措的小鸡仔,连个手都搭不上。两三下曾祖伯父将瓷瓶装了水,小心翼翼地拆开花束,将其中的百合和小雏菊仔细放进瓶中。
此后直到曾祖伯父出院,那个瓷瓶都放置在他的枕边,闲暇时间,干枯的花被曾祖伯父做成书笺,又回到了小夏和闺蜜的书桌上。
那天回家时,闺蜜笑着开玩笑,说就凭曾祖伯父的身体素质,一拳能打死十个我俩。
小夏也跟着笑。
她想,曾祖伯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永远真实,和这样的一位老人打交道,从来不需要思虑太多,什么长幼有序,什么辈分阶级,这个社会的条条款款从来框不住灶门炭治郎。
他才不是燃烧自己照耀他人的太阳,他是一面镜子,他人予他多纯粹,他便能回报多纯粹。
出院后曾祖伯父又回到了老宅,那里毕竟地处偏僻,曾祖奶奶想让晚辈轮流去老宅看顾着,被曾祖伯父温言拒绝了,他说孩子都有孩子要做的事,他还能动弹,照顾自己完全没问题。
为此曾祖奶奶差点和哥哥吵起来,最后还是曾祖爷爷夹在中间当缓和剂,忍痛掏出几十年的私房钱,主动给他固执的大舅哥请了一位护工,这才平息了一场可能的兄妹战争。
这场争执常常被爸爸和他的兄弟们在几家出游时当做趣事提起,家里有这样三位活力满满的老人,对于小辈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安慰与支撑。
人们常说,一代又一代的人被时代抛弃在了身后。这是何等狂妄自大的设论,好像新一辈人站稳脚跟后,老去的人就会被时间像风卷沙一样带走。
世界从来不是如此运转的,万丈高楼如果抽去地基也会在顷刻之间坍塌,而家庭是一个倒立的金字塔,真正用双脚站在地上的,永远是长辈,他们才是承载高楼建起的基石。
时间不断磨砺的意义则是在基石腐朽、无力支撑时,最接近地面的砖石能够有足够的硬度下沉一点、再下沉一点,接下曾经的基石所负担的重量。
曾祖伯父过世的消息来得突然。
那时小夏正在准备大学的升学考试,屋外爸爸接起一个电话,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告诉她曾祖伯父去世了,两天后放学会有叔叔来接她去灵堂祭拜,而他们今天就要去处理后事,这两天小夏一个人在家里,让她一定注意安全。
小夏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一直到现场,她都对此没有任何实感。
许多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叔叔告诉她那都是曾祖伯父的学生。
曾祖伯父并不是一位教师,他是一位有名的武术家,手工艺家,更是一位闻名遐迩的慈善家。他创立的慈善基金数十年来帮助千余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孩童正常融入社会,如今不少人已经是行业的个中翘楚,可以说,他们都是曾祖伯父散布在国内外的桃李,而曾祖伯父却从来不以这样的称号自居。
“不过一辈子的老友罢了。”
曾祖伯父如此定论。
小夏了解一些关于那场战争的故事。曾祖伯父并未参与过任何一场战斗,他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是荣誉老兵,有拒绝参军的权利,同样的头衔也冠在曾祖爷爷的头上。
没人知道在年幼的十四五岁三位长辈究竟经历了什么。曾祖伯父额头刻着深深的火焰状疤痕,左手在下葬时依旧干枯,右眼也时常模糊,仿佛被迷雾笼罩。曾祖爷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自抑地害怕黑夜,无法入睡。受影响最轻的或许是曾祖奶奶,而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也会在望向曾祖伯父的伤口时,闪过令人寒颤的锋利。
他们本可以安然度过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以说曾祖奶奶和曾祖爷爷就是如此做的,他们那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为了让儿子远离战争,他们缩起臂膀,不睁眼、不作声,把整个家庭隔绝在日益高涨的军国主义势力之外。
但完全可以想得到的,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框得住灶门炭治郎。
三十岁的曾祖伯父孤身奔走在东京,他借由报社和电台抨击战争,甚至与人当街大打出手,数次锒铛入狱,又数次被已经身居政界高位的好友相救。
“也亏得你曾祖伯父有一身拳脚功夫,嗓门又大得不得了,对方是打也打不过,想骂几句吧,好家伙,声音根本传不到对面去,只能气了个人仰马翻咯。”曾祖爷爷把还是孩子的小夏抱在怀里,谈起这件事,放肆大笑。
事态最惨烈时,曾祖伯父得罪的人太多,他在监狱中被打断五根肋骨,高烧昏迷,曾祖奶奶再也坐不住,提着刀大闹警局,才又在好友的转圜下将曾祖伯父救出。送往医院后,一封又一封的病危通知书下达,一向温和坚强的曾祖奶奶崩溃大哭,爷爷说,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憎恨、愤怨,而多么可悲又可叹,无论再怎样汹涌澎湃的情绪,除了那三人,没有人能再感同身受分毫。
曾祖伯父在重症监护室住了整整半月,期间多个脏器大出血,好几次心脏停动,但他却硬是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在另个医院修养数月后,终于愿意跟着曾祖奶奶回到老宅。
回家的曾祖伯父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只是雕刻木头,而时不时会有人来将木雕买走。隔年,战争愈演愈烈,曾祖伯父在山上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
女婴才刚刚出生,被襁褓仔细裹着,襁褓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那是曾祖伯父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此后数年,老宅中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战争的孤儿,在这个世道艰难求存。曾祖伯父花尽所有的财产,在镇子里修建福利院,为那些孩童提供庇护所,福利院一直运营至今,就连曾祖奶奶如今住的疗养院,也有曾祖伯父在背后推动建设。
曾祖伯父用他一辈子的时间,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了一点点,无数人在曾祖伯父的帮助下走出大山,去往比他们眼睛能够望到的、更远的地方。
有很多受到资助的人在功成名就后回来,想要将曾祖伯父接去大城市,给他更好的生活。
曾祖伯父拒绝了,他说,如果想要感谢的话,就在他的院子里埋下一颗神秘的种子吧,他想要再一次期盼当小小的籽努力冲破坚硬的土壤后,能生长成如何的模样。
现在,那些茁壮成长的苗子从天南海北回到最初生根的地方,为他们的老友献上一束怀念的花。
小夏坐在花束旁,她把脸轻轻靠在椅背,嗅闻着花朵清淡悠长的香气。爸爸暂时得了空,过来和小夏聊了两句,说曾祖伯父是在睡梦中离去的。
他像往常那样锻炼身体,还给同住的护工展示了他引以为傲的厨艺,吃完饭去院子里照料照料花草,天黑后护工还陪他听了一小时的音乐剧,期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到有些困了,曾祖伯父便起身回房。
他对护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像今晚能梦到他,但我希望他还是别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能曾祖奶奶和曾祖爷爷会了解,但葬礼他们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出席,小夏无缘再探究其中的缘由。
她只能在这样绵长的花香中,想起儿时在老宅的院子里奔跑的记忆,想起跌倒后,曾祖伯父笑着将她扶起,给她一个拥抱,想起夹在书本里干枯的书笺,想起那双与她很像很像的眼睛。
时间会最先带走关于一个人不好的回忆,而对于小夏来说,没有什么是需要遗忘的,与曾祖伯父的点点滴滴,都是最好最好的幸运。
她与今天到场或未到场的所有人一样,已被那位老人给足了幸福的勇气。
没有拒绝的理由,小夏要去老宅看看。
爸爸妈妈没有提出异议,在临走的前一天,小夏笑着撒娇说要爸爸资助这次来回的路费,还有这几天的生活费。爸爸夸张地捂住口袋,重复说这里已经缝死了这里已经缝死了。
早晨小夏背着一个小包出了门,坐上去往老宅的巴士。窗外的景色慢慢地过,比她回家那段新干线要慢许多,有余力看到一株株细长的草茎,正在春末的微风中缓缓摆动。
她翻出钱包,细细数过爸爸给的纸币,靠在车窗玻璃上,湿润了眼眶。
父母永远是孩子面对世界的底气。
而她正向最终的答案驶去。
老宅离镇中心不算太远,群峰拥着车道,就近背靠一座冬天会积雪的山。
听说那座山上有曾祖伯父和曾祖奶奶曾经的家,但小夏从来没有去过,想来上山的路也已经掩没在了大雪和泥土之下。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建起了如今的老宅,曾祖奶奶婚后才搬离,在小镇中安家落户。
小夏循着记忆的方向前去,自曾祖爷爷也去世后,这里就鲜少有人来了,还好的是周围三三两两住着一些人家,没有变得太荒凉。
一步一步,钥匙在兜里,被手握得有些汗津津,小夏站定在小路尽头的一扇矮门前。
栅栏后是她曾奔跑过的小院,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是种子向空中翱翔的证明。
打开锁,小夏踏上木阶,脚下发出细微的响声,像是这座房屋的回应。小夏轻声说出一句“失礼了”,缓缓拉开面朝着庭院的那扇拉门。
里面其实很干净,同时也很空旷,很多家具已经被清空,只剩下曾祖奶奶不愿丢弃的东西,还安好地放置在原处。小夏去将窗子打开,让空气流动起来,窗边贴着墙是一面看起来很结实的木柜,镶嵌着铜矿玻璃,里面是曾祖伯父的木雕作品。
曾祖伯父是相当有名的手工艺家,早期还烧制陶器,后来那次生死线踩过一圈后,就不再开炉,只做一些雕刻品,曾经小夏还在东京博物馆的一次展出中看到曾祖伯父晚年的作品,那是一座极其精巧的房子,其中房屋层层叠叠,在齿轮的带动下不停变换转动。比起那巧夺天空的木雕房子,放置在架子上的木雕显得朴素了些,都是持刀的武士,有男有女,衣着不同,或坐卧或站立,他们笑着、怒视着,恍惚间好像就连声音都响在小夏的耳边。
他们都是曾祖伯父的友人吧,小夏如此想到,如果不是深刻的爱与想念,怎么能够让没有生命的木头也变得这样亲切。
最后打开的是曾祖伯父的卧室,卧室中间分了隔扇,外间还是小夏熟悉的布置,几乎没有被动过,就连桌上散落的书,也在新吹入的风中缓缓翻起又折下。书桌对面是曾祖伯父的床,床边放了护栏,保护着老人最后离去的地方。小夏跪坐下来,将一束永生花轻轻地靠在曾祖伯父的枕边。
曾经曾祖伯父常常抱着她坐在这里,给她念书里的故事,小夏听着听着先困了,倒在被窝里打起小呼噜,曾祖伯父便也由着她睡,之后她会被一阵甜甜的香气惊醒,揉着眼走出房门,厨房里曾祖伯父也正巧端出一盘茶点,招呼她过去吃。
而极其偶尔的,她能撞见曾祖伯父打开那扇隔扇,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撑着下巴,一双明亮的眸子一闪又一闪,不知陷入怎样的思绪中。
她便也随着记忆中曾祖伯父的背影拉开隔扇,看到里面唯一的东西。
一米高的实木柜上,一柄古朴的刀正安放于刀架。
小夏在曾经曾祖伯父坐过的地方坐了很久,直到两侧的十字木窗将影子投射到她的脚边。
曾祖奶奶说得没错,这是能够找到答案的地方,光是和曾祖伯父处于同一个时空中,就有岁月沉淀般的安心感,不用回忆,不用思考,只是安静地感受,时间就会慢下来,阳光也会暖起来。
而曾祖伯父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小夏现在还无法想出解法,她取出包里的褥子铺在实木柜前,老宅的水电还能正常使用,想来应该是曾祖奶奶的决定,她或许也等着某一天能够来到这里,再看看哥哥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晚安,曾祖伯父。小夏闭上眼,就在春末夜晚的微风中缓缓睡去。
第二天小夏在阳光中醒来,她洗了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将所剩无几的家具擦拭了一番,她没有打开那装有木雕的柜子,只是简单清洁了一下玻璃。
有些过往的故事,落下的灰也是故事的延续。
刀她也没动,用干抹布稍微擦了擦,便蹲下身,忽然,她在柜子的另侧看到一点松动的痕迹,上手一拉,一个暗格出现在她的面前,里面是几本牛皮纸封面的厚书本,没有标注书名。
小夏小心地将其中一本捧出来,翻开,里面是潦草的图纸,是曾祖伯父的木雕草稿。
小夏看得有趣,往后翻了几页,一页夹在其中的信映入眼帘,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一瞬间读完了那字迹潦草的结束语。
——『灶门炭治郎,你什么时候才能争口气,连恨也不要再留给他一点。』
小夏给疗养院打去了电话,漫长的接线等待后,她听到了曾祖奶奶温和的声音。
曾祖奶奶在短暂的沉默后,无奈地笑了,她说她大概能猜到,她还说小夏想看就看吧。
“这……”小夏心跳如雷,不知所措。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记住那些故事的人能多一点,再多一点,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就能达成的。”曾祖奶奶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小夏,再无所不能的人也有往回退的时候,在小一辈里,你或许是最能理解这一点的人。”
“哥哥留下它们,便是没有放下,我们都有太多放不下的思念,希望有人能够承接它们,而往往话到嘴边,消解的还是只有自己。”
“但这并不可怕,不管是剖白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都不可怕。”
挂断电话后,小夏将书册轻轻放在榻榻米上,怔忪许久。
随后,她无比珍重地打开了那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