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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烛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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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无影灯熄灭时,我摘下了染血的手套。连续三十六小时,跨国远程手术,我的极限到了。指尖在颤抖,眼前晃着一片白雾。我只想喝杯咖啡,然后——
世界塌陷了。
不,是旋转。像被人从高楼抛下,意识在虚空中翻滚、撕裂。无数碎片刺入脑海:凤冠珠翠摇晃,大红盖头下的黑暗,交杯酒辛辣的味道,还有一个女人轻柔却冰冷的声音:
“姐姐,喝了这杯,一路走好。”
剧痛。
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绞痛。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有跳动的、刺目的红。
红烛。
两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在燃烧,烛泪层层堆叠如血。烛光摇曳,映出满室刺眼的红:红帐、红被、红帷幔,窗棂上那个扭曲的“囍”字。我躺在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下是滑腻的鸳鸯锦被,金线绣的并蒂莲硌着我的脸颊。
头痛欲裂。胸腔里那股灼烧感更可怕,顺着经脉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更深的麻痹和冰凉。我屏住呼吸,用尽力气调动医生的本能分析症状:喉头水肿、吞咽困难、胸闷心悸、肢端麻木……
中毒。发作迅猛的神经性毒素。
“唔……”我试图发声,只挤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王妃娘娘,您醒了?”
一张布满褶子的脸突然凑近,烛光在那双混浊的眼睛里跳动。五十岁上下的嬷嬷,穿着藏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她手里拿着一卷白绫,正慢慢地、仔细地将它展开。
“可惜啊,醒得不是时候。”嬷嬷叹了口气,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老奴本来想让您睡梦里走,少些痛苦。可您偏要醒……那就只好得罪了。”
话音未落,白绫已如毒蛇般缠上我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压倒了毒素的痛苦。粗糙的布料死死勒进皮肉,气管被挤压,氧气急剧断绝。我双手本能地抓住白绫,指甲陷入嬷嬷的手背,但那老妇人力气大得惊人,膝盖顶住我的胸口,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王妃娘娘,您就安心去吧。”嬷嬷俯身,在我耳边低语,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耳廓,“侧妃娘娘会记得您的好,年年清明,多给您烧纸钱的……您挡了路,就得挪开,这王府的金贵日子,不是您这懦弱人能享的……”
视野开始发黑,耳畔嗡鸣。濒死的恐惧像冰水灌顶,但下一刻,我骨子里那份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绝对冷静强行接管了身体。
不能慌。分析处境。
我停止无谓的挣扎,任由窒息感加剧,右手却悄悄摸向头顶——触到了冰凉的金属。一支发簪,似乎是原主戴着的凤冠上拆下的陪嫁,簪头尖锐。
勒颈者体位:跨坐压迫胸腹,双手持白绫于颈后交叉。我的活动范围:上肢部分自由,下肢被对方膝盖压制。最佳反击点:合谷穴。
医学图谱在脑中清晰闪现。左手虎口,第一、二掌骨之间,约平第二掌骨中点处。重击可致手臂酸麻,暂时丧失抓握力。
就是现在!
我积蓄起全身最后的力量,右手猛地拔出银簪,毫不犹豫地、精准地刺向嬷嬷按住白绫的左手虎口!
“啊——!”
短促的痛呼。嬷嬷左手如触电般抽搐,白绫的力道骤然一松。我趁机侧身翻滚,从她身下滑脱,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我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你、你这小贱人!”嬷嬷捂住流血的手,面目狰狞地扑过来。
我连滚带爬地躲开,毒素在体内疯狂肆虐,心脏像要炸开,四肢越来越沉。必须立刻解毒,否则撑不过一刻钟!
目光急扫室内。梳妆台!
我踉跄扑到黄花梨梳妆台前,双手胡乱扫过台面。瓶瓶罐罐乒乒乓乓摔了一地,香粉弥漫。找到了!一个白瓷圆盒,里面是粗糙的白色粉末。我捻起一点凑近鼻尖——微弱的金属腥气。劣质铅粉,主要成分硫化铅,可短暂中和部分毒素……
不管了,赌一把!
我抓过桌上那对金杯中的一个,里面还有小半杯残酒。混合铅粉,晃匀,那浑浊的液体令人作呕。我闭眼,仰头灌下。
几乎是瞬间,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哇——”我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胃里本就不多的东西连同那杯可怕的混合物一起被排出,黄水、酒液、还有暗色的、带着古怪气味的黏液。
吐完之后,虚弱感更甚,但胸腔那股灼烧般的绞痛似乎缓解了一丝丝。还不够,毒素已经深入血液。
我颤抖着手,再次举起那根救了我一命的银簪。烛光下,簪尖闪着寒光。
需要刺激穴位,强行提升心率,促进血液循环排毒……
针尖对准左腕内侧——内关穴。深吸一口气,刺入!酸胀感顺着手臂窜上。
再来。小腿外侧——足三里。刺入!
还有……头顶——百会穴。我摸索着定位,银簪轻轻刺入头皮浅层。
几处要穴的刺激,像给即将停摆的机器注入了微弱的电流。麻木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昏沉的大脑也清晰了一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妖、妖女!你使的什么邪法!”嬷嬷惊恐地看着我,吓得后退两步。
我撑着梳妆台站起来,转过身,冷冷地看向她。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上带着泪痕和呕吐的污渍,凤冠歪斜,长发凌乱,一身大红嫁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但我的眼神一定变了,变得冰冷、锐利,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懦弱胆小的侍郎嫡女。
嬷嬷被我看得毛骨悚然:“你、你别过来!侧妃娘娘不会放过……”
话没说完,我忽然晃了一下,眼前发黑,刚才强行激发的精力如潮水般退去。
嬷嬷见状,胆气又壮了:“强弩之末!老奴这就送您上路!”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绫,再次逼近。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丫鬟模糊的呼唤:“王妃娘娘?您睡了吗?奴婢来收拾……”
嬷嬷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你命大!”匆忙将白绫塞进袖中,转身就往门口疾走。太过慌张,她腰间系着的一块木牌被门框挂了一下,“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拉开门闪身出去。
我靠着梳妆台,缓缓滑坐在地。视线开始模糊,却死死盯着门口地上那块木牌。
烛光摇曳,映出木牌上清晰的阴刻字迹——一个“柳”字。
柳如烟。
那个温柔唤我“姐姐”、亲自斟满交杯酒的侧妃妹妹。
原来如此。新婚夜,交杯酒,温柔笑语下的穿肠毒药。怕毒不死,还要派嬷嬷来勒颈确保万无一失。
冰冷的地砖寒意透骨,大红嫁衣像一层浸了血的茧。我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最后残存的念头却异常清晰:
我不会死。
我能从死神手里抢回病人,就能从这鬼地方抢回自己的命。
柳如烟……还有那位素未谋面、默许这一切发生的梁王夫君……
咱们,慢慢算账。
——但或许,“算账”的时刻来得比我想象的更早。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有脚步声靠近。不是丫鬟那种细碎慌张的步子,而是沉稳的、从容的,每一步都踏出冰冷的节奏感。
“砰。”
门被推开了。夜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晃。
我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中,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他穿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身轮廓。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冰冷的、审视的,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这就是你说的‘突发急症’?”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冷淡。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回道:“王爷,王妃娘娘确是突然病倒,太医来看过,说是……”
“出去。”
简短的两个字,不容置疑。脚步声慌乱退去,门被重新关上。
现在,屋里真的只剩我们两人了。
我感到那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而后是脚步声靠近。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距离近了,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色,在烛光下像冰冷的琥珀,此刻正毫无温度地看着我。
梁王萧绝。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从我凌乱的发髻扫到歪斜的凤冠,从苍白的脸颊移到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勒痕,最后落在地面上那摊呕吐物和散落的胭脂水粉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有意思。”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新婚夜,本王的王妃在洞房里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想说话,但喉咙火烧般疼,只能发出气音。
萧绝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反抗,强迫我抬起头面对他。这个动作让我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那么近,近到我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
“告诉本王,”他缓缓开口,气息拂在我脸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冷冽的松木香,“是谁给你下的毒?又是谁要勒死你?”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我下巴的皮肤,那触感让我浑身一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危险的战栗。
我艰难地吞咽,用尽力气挤出声音:“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萧绝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闪过某种锐利的光芒,像黑暗中突然出鞘的刀锋。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你觉得本王知道?”
“新婚夜……能在王妃饮食中下毒,能派嬷嬷潜入新房行凶……”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刀割,“若非王府主人默许……谁有这个本事?”
空气凝固了。
萧绝看着我,良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我脊背发凉。
“聪明。”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深夜的雾霭。
他的手指从我下巴滑到脖颈,冰凉的温度与我皮肤上火烧火燎的勒痕形成鲜明对比。那触碰让我浑身一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的、生理性的反应。
他的指腹贴着那道狰狞的伤痕,轻轻按压。力道不重,却精准地按在最痛的位置。我咬住下唇,硬生生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
“疼?”他问,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关心。
我别开视线,不想让他看见我眼中泛起的水光。但他捏着我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强迫我转回头,面对他。
“看着本王。”他的命令不容违抗。
四目相对。烛光在他深褐色的眼眸里跳跃,我看到了某种危险的、掠食者般的光芒。他的拇指开始沿着勒痕缓缓移动,从脖颈侧边滑到正前方,在喉结处停留片刻,感受着我吞咽的动作。
“这么细的脖子,”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稍微用点力,就能折断。”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或者说,不全是。而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气,混着一丝酒味,还有更深处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性气息。他的体温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传来,与我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但也太聪明了些。”他继续说,手指顺着勒痕往下,划过我的锁骨。那处皮肤格外敏感,我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林侍郎的女儿,”他的手指停在我锁骨凹陷处,轻轻打着圈,“不该有这等胆识和见识。”
我浑身僵硬,想往后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那只手很有力,掌心滚烫,透过我单薄的嫁衣渗入皮肤。
“别动。”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让本王看看,你到底是谁。”
他开始“检查”,但手法已经远远超出了检查的范畴。
他的手指挑开我嫁衣的领口,指尖触及我颈窝的皮肤。那动作很慢,慢到我能清晰感觉到他指腹的每一个纹路,慢到每移动一寸,都像是在凌迟我的神经。
“这里,”他的指尖按压我颈侧的动脉,“跳得很快。”
那是因为你在碰我。我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掌沿着我的肩膀下滑,托住我的上臂,捏了捏:“这么瘦。林侍郎连饭都不给你吃?”
那语气带着嘲弄,但手指却在我手臂上停留,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内侧柔嫩的皮肤。那是个极其私密的部位,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还是说,”他俯身,靠近我的脸,近到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狼狈、苍白,却又被某种奇异的光点燃,“你根本就不是林清羽?”
我心脏狂跳。他的另一只手也跟了上来,这次不是按肩膀,而是顺着我的脊背往下,停在后腰处。他的手很大,几乎能完全覆盖我的腰侧。
“回答本王。”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似乎并不真的想要答案。他的手继续移动,这次是检查我的手腕。他握住我的右手,拇指在我掌心打转,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查看指甲里的血丝——是挣扎时抓伤那个嬷嬷留下的。
“这么小的手,”他低声说,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在他的掌心里,“却能精准刺中穴位。”
他抬起我的手,凑到唇边。我以为他要做什么,呼吸都停了。但他只是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嗅了嗅。
“铅粉的味道。”他说,“还有酒。你知道铅粉能解毒?”
我无法回答,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毒素在体内肆虐,加上他这些令人窒息的动作,我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铅粉解毒?针刺穴位?”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清羽,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我闭上眼睛,不再挣扎。随便吧,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但我的顺从似乎激怒了他。他的手突然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睁开眼睛。
“看着本王。”他命令道,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本王在问你话。”
我看着他,眼神涣散。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烛火又爆了一朵烛花。然后,他忽然松开了手。
我失去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但没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接住了我。
那只冰凉的手掌托住了我的后颈,另一只手环过我的腰,将我半抱在怀里。这个姿势太亲密了,我整个人都陷在他怀中,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
他的手移到我颈侧,手指按在我的脉搏上。
“跳得还是很快。”他低声说,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边,“怕本王?”
我无法回答,意识正在快速抽离。
“还是……”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像是情人的耳语,“喜欢这样?”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然后,我感到他的嘴唇擦过我的耳廓——那可能只是无意的触碰,却让我浑身一僵。
“还没死透。”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来人,叫太医。”
但他没有立刻放开我。相反,他收紧手臂,将我更紧地拥入怀中。我的脸贴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然后,我听见了那句话。那声音压得极低,混着呼吸,烫进我的耳膜:
“既然你想活,那就活给本王看看。”
他的嘴唇贴在我耳边,每个字都带着温热的气息:
“让本王瞧瞧,你能在这王府里,活多久。”
停顿。
“以及,”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危险的愉悦,“你能让本王,对你产生多少兴趣。”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松开了手。
我被轻轻放回地面,后背贴着冰冷的地砖。最后的意识里,我看见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烛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他的脸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深的光。
他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渐远。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发烫——不是毒素,而是他留下的触感。脖颈上、锁骨上、腰侧、手腕……每一处他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烙铁烫过,滚烫地烙印在皮肤深处。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我身上。
我蜷缩起身体,抱紧自己。
那个男人的触碰,那些暧昧又危险的言语,还有最后那个几乎算是拥抱的动作……
我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仅要在这王府里活下去。
还要在这个男人充满占有欲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活着。
而最可怕的是——当他的手指划过我皮肤时,当我靠在他怀中听见他心跳时——
我竟感到了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闭上眼睛,我将脸埋进臂弯。
长夜漫漫。
而这场关于生存、关于权力、关于欲望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