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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暗渠初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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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殿的地砖下,埋着秘密。
那是鲁三临走前指给林峥看的——正殿东南角第三块地砖,敲击声略微发空。老人当时蹲在地上,用一把细长的铁钩探进砖缝,轻轻一撬。
“下面原是条废渠,通着西六所的旧水道。”鲁三压低声音,“早年宫里排雨水用的,后来重修水道,这条就封了。但砖封得不严实,留了缝隙。”
林峥看着那块被撬开的地砖。下面黑黢黢的,一股陈年的土腥气混着潮气涌上来,隐约能看见砖砌的渠壁,宽约一尺,深不见底。
“这能通到哪儿?”
“说不准。”鲁三摇头,“宫里地下管道四通八达,像张网。老朽年轻时参与过修缮,也只记得个大概。但这渠既然废了,就少有人查。”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个拳头大的铜铃,用细麻绳系牢,缓缓垂入渠中。
麻绳放了三丈有余,铜铃触底,发出极轻的“叮”声。
“不算深。”鲁三收起铜铃,“公子若有东西要传,可用油纸包好,系绳垂下。但要小心——这渠虽废了,保不齐哪天有人巡查。”
林峥盯着那个黑洞,沉默良久。
现在,距离鲁三离开已过了七日。
夜深人静,惊鸿殿的烛火只留了一盏。春棠和福安已被支去歇息,林峥独自坐在正殿,面前摊着张素白信纸。
笔尖蘸墨,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要传什么?
传给谁?
程肃说过,他在大相国寺“能说上话”。但寺庙人多眼杂,不是长久之计。这暗渠若真能通到宫外某个不起眼的出口……
但风险太大了。
一旦被发现,就是私通外臣的死罪。皇帝正愁找不到处置他的由头。
林峥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肋下的伤又在隐隐作痛。沈言卿今日来诊脉时曾说,蚀骨香的毒性虽被压制,但每逢阴雨天或情绪波动,仍会发作。
“公子心中似有郁结。”沈言卿当时这样说,“医者治病,也需治心。心气不畅,药石难愈。”
郁结?
林峥看着跳动的烛火。何止郁结,是困兽之斗,是囚笼之困。
殿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下,停顿,又两下。
不是春棠——她敲门的节奏林峥记得。
也不是福安。
林峥起身,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
声音清冷,是谢云舒。
林峥开门。谢云舒一身夜行衣,墨发束起,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月光下,那双眼亮得像寒星。
“谢公子这是……”
“进去说。”谢云舒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
他取下黑纱,面色比平日更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
“你受伤了?”林峥皱眉。
“小伤。”谢云舒走到桌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这个,想法子送出宫。”
油纸包不大,入手却沉。林峥打开一角,里面是几块碎银,还有一枚拇指大小的铜印,印文是个篆体的“谢”字。
“这是……”
“我父亲旧部的信物。”谢云舒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他在西市有间当铺,铺子后门对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有口枯井。井壁第三块砖是活动的,后面有个暗格。”
林峥盯着他:“你要我传信?”
“不是传信,是送东西。”谢云舒抬眼,目光锐利,“这铜印能调动我父亲留在京城的最后一批人手。他们……不能落在陛下手里。”
话说到此,意思已明。
皇帝要对谢家旧部动手了。
“谢公子为何不自己送?”
“我出不去。”谢云舒的声音很冷,“陛下今日召我,说太后生辰将至,让我筹备礼乐。这半个月,我一步都不能离宫。”
他看着林峥:“但你可以。你每月初一、十五能去大相国寺。西市离寺庙不远,绕个路的事。”
“陛下若知道……”
“陛下不会知道。”谢云舒打断他,“你出宫有御林军跟着,但到了大相国寺,他们只守在寺门和主殿。你去后山‘散步’,没人会贴身跟着——这是规矩,也是体面。”
他说得对。上次去大相国寺,林峥确实在后山竹林独处了片刻。御林军远远跟着,并未近前。
但风险依旧在。
“我凭什么帮你?”林峥问。
谢云舒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赤裸裸的交易。
“因为你需要我。”他说,“在这宫里,没有盟友,寸步难行。今日我求你,来日你求我——这才是生存之道。”
“若我不答应呢?”
“那这铜印,”谢云舒伸手,指尖轻轻点在那枚铜印上,“明日就会出现在陛下案头。而我会说,是你在宫中私藏外臣信物,意图不轨。”
烛火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良久,林峥缓缓开口:“谢公子好算计。”
“彼此彼此。”谢云舒收回手,“你应还是不应?”
林峥看着那枚铜印。铜质古朴,印文深刻,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这不仅是信物,也是把柄——谢云舒把这东西交给他,既是求助,也是试探,更是……捆绑。
两人从此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东西我送。”林峥最终道,“但有个条件。”
“说。”
“我要知道,陛下对谢家,到底打算如何。”
谢云舒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我父亲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清流。陛下要推行新政,必须扫清障碍。谢家……是第一个。”
“所以陛下纳你入宫,是为牵制?”
“是为羞辱,也是为警告。”谢云舒冷笑,“让天下人看看,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傅之子,如今也不过是帝王床榻上的玩物。”
这话说得刻骨,带着压抑多年的恨意。
林峥看着他。这个总是清冷如雪的人,此刻终于露出了血肉下的狰狞。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折翼的鹰,困笼的兽,被皇权碾碎尊严的可怜虫。
“东西我会送到。”林峥收起油纸包,“但你要告诉我,西市那口枯井的具体位置,还有……接头暗号。”
谢云舒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上面是手绘的简图。
“当铺叫‘永昌号’,在榆林巷。枯井在巷尾,井口被木板盖着,上面堆着杂物。”他指着图上的标记,“暗格在井壁西侧,第三块砖。敲三下,停,再敲两下,砖会松动。”
“接应的人呢?”
“没有接应。”谢云舒抬眼,“你把东西放进暗格,盖上砖,立刻离开。会有人去取——但你不必知道是谁,也不必等。”
他说完,重新蒙上黑纱。
“三日后是初一,你去大相国寺,顺路办这件事。”他走到门边,顿了顿,“记住,若被抓到,你我从未见过面。”
“明白。”
谢云舒推门,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林峥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油纸包和简图。
烛火噼啪,映得那枚铜印上的“谢”字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鲁三说的那句话——
**这宫里,手艺太好的人,往往活不长。**
谢云舒的手艺,是抚琴,也是谋算。
而他自己呢?
林峥走到东南角,蹲下身,撬开那块地砖。
黑洞洞的渠口露出来,潮气扑面。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油纸包——里面是空白的信纸,只写了四个字:**渠已通,待用。**
系上麻绳,缓缓垂下。
绳子放了两丈,忽然一轻——到底了。
他轻轻晃动麻绳,听到下面传来极轻微的碰撞声,像是碰到了什么。
片刻后,他收回绳子,油纸包还在,但上面多了一点湿泥。
很好。
这渠,确实通着外面。
三日后,初一。
天还没亮,御林军已在惊鸿殿外候着。春棠为林峥系好披风,眼圈有些红:“公子,路上当心。”
“放心。”林峥拍拍她的手,“我去去就回。”
马车驶出宫门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早市的摊贩在支起货架,蒸笼里冒出白白的热气。
林峥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这座渐渐苏醒的城池。
这才是活着的样子。
大相国寺的晨钟如期响起。林峥照例先去大雄宝殿上香,又在功德堂添了几个牌位——这次写的是葫芦谷一战阵亡的士卒。
做完这些,已近巳时。
“我想去后山走走。”他对领队的御林军校尉说。
校尉迟疑:“公子,后山清冷,恐对伤体不利……”
“无妨,走不远。”林峥语气平淡,“烦请诸位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校尉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又想起陛下“不得怠慢但也不得逾矩”的吩咐,最终点头:“公子请便,末将等在此等候。”
林峥带着春棠和福安往后山走。转过一片竹林,确定御林军看不见了,他才停下。
“福安,你在这儿守着,有人来就学三声鸟叫。”他吩咐,“春棠,你去竹林那边摘些竹叶,就说我要带回去泡茶。”
两人领命分头行动。
林峥独自沿着小径继续走。后山确实僻静,除了鸟鸣,只剩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按照谢云舒给的简图,找到一条隐蔽的小路,穿过一片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是寺院的侧墙。
墙不高,墙外就是西市的背街。林峥找到墙根处一个破损的缺口,刚好容一人通过。
他深吸一口气,钻了出去。
榆林巷比想象中更破旧。
青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是低矮的民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黄泥。巷子里弥漫着霉味和便溺的骚气,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墙角玩石子,看见林峥这身华贵的衣裳,都瞪大了眼睛。
林峥压低斗篷的帽檐,快步往里走。
巷尾果然有口枯井。井口盖着破木板,上面堆着烂菜叶和碎瓦片,显然许久无人打理。
他左右看看,巷子里空无一人。
掀开木板,井口黑洞洞的,一股腐臭味涌上来。林峥摸出谢云舒给的简图,又确认了一遍——井壁西侧,第三块砖。
他蹲下身,伸手探入井口。
井壁湿滑,长满青苔。他数到第三块砖,指尖摸索——砖面粗糙,边缘似乎……确实有些松动。
敲三下,停,再敲两下。
指节叩击砖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等了片刻,砖块真的松动了。林峥用力一推,砖块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巴掌大的暗格。
里面是空的。
他迅速取出油纸包,塞进暗格,推回砖块。
砖块严丝合缝地复位,看不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林峥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他站起身,重新盖好木板,快步离开巷子。
刚走到巷口,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一身粗布衣,挑着个馄饨担子,担子两头晃晃悠悠。看见林峥,他愣了一下,随即低头让路。
错身而过的瞬间,林峥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风紧,扯呼。”
是江湖黑话——意思是情况不对,快走。
林峥心头一紧,但脚步未停,径直往大相国寺方向走。
刚转过街角,就听见身后传来喧哗声。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队衙役冲进榆林巷,挨家挨户拍门。
果然有埋伏。
林峥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寺院侧墙。钻过缺口时,衣袍被墙砖刮破了一道口子,他也顾不上了。
刚回到后山小径,就听见福安学鸟叫的声音——
三声短促的啁啾。
有人来了。
林峥迅速整理衣袍,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刚做完这些,春棠就从竹林那头跑过来,手里捧着几片竹叶。
“公子,御林军那边派人来问了,说时候不早,该回宫了。”
“知道了。”林峥接过竹叶,神色如常,“走吧。”
三人沿着小径往回走。快到主殿时,迎面碰上那位御林军校尉。
“公子去了这么久,末将有些担心。”校尉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在林峥衣袍的破口处停顿了一瞬。
“后山景致好,多走了几步。”林峥淡淡道,“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衣裳,让将军见笑了。”
校尉没说什么,只道:“公子请,马车已备好。”
回宫的路上,马车里异常安静。
春棠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林峥的眼神止住了。福安则一直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林峥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衙役冲进榆林巷,馄饨担子那句“风紧扯呼”,还有校尉审视的目光。
太巧了。
谢云舒让他送东西,偏偏今天就有人埋伏。
是谢云舒设的局,还是……皇帝本就盯着那里?
若是前者,谢云舒为何要害他?若是后者,那谢云舒的处境,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危险。
马车驶入宫门时,已近午时。
刚回到惊鸿殿,春棠就忍不住了:“公子,刚才……”
“去打盆热水来。”林峥打断她,“我累了,想歇歇。”
春棠咬了咬唇,应声去了。
福安关好殿门,扑通一声跪下:“公子,奴才、奴才刚才听见……”
“听见什么?”林峥看着他。
“听见御林军那边……有人议论,说西市今天出了乱子,衙役抓了好些人,说是有逆党私会。”
林峥眼神一凝。
逆党私会?
“还有呢?”
“还说、还说抓了个当铺的掌柜,姓……姓什么来着?”福安挠头,“好像是姓谢?”
姓谢。
永昌号的掌柜。
林峥缓缓坐下。
谢云舒的父亲旧部,果然被抓了。
但铜印已经送出去了——在衙役冲进去之前。
是巧合,还是谢云舒算准了时间?
“福安,”林峥低声吩咐,“今日听到的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春棠那边,你也提醒她。”
“奴才明白!”
福安退下后,林峥独自坐在殿中。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出规整的光斑。那些新修的窗棂严丝合缝,把风挡在外面,也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了。
这殿,像个精致的棺材。
他走到东南角,撬开地砖。
渠口依旧黑洞洞的。他垂下一张纸条:**事已办,但有变。西市出事,掌柜被抓。**
系绳放下,等了片刻,拉上来时,纸条还在。
没有回应。
也是,这渠虽通,但另一头的人,未必时时守着。
林峥重新盖好地砖,走到书案前。
铺纸,研墨,提笔。
他想写点什么,却什么也写不出来。
最后只画了三个圈。
一个圈里写“谢”,一个圈里写“皇”,一个圈里写“西市”。
三个圈之间,画上箭头。
谢指向西市——送铜印。
皇指向西市——抓人。
西市指向……哪里?
林峥放下笔,看着这幅简陋的图。
他忽然想起平阳长公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我也中过箭。
所以我知道,中了箭却还要笑着说“不疼”的人,心里有多苦。
也许该找个机会,去见见她。
不是为结盟,只是……同病相怜的人,或许能互相取暖。
殿外传来脚步声,是春棠端着热水进来了。
“公子,洗把脸吧。”她轻声说,“沈太医那边派人传话,说晚些时候来诊脉。”
林峥点头,接过热毛巾。
水温正好,敷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但寒意很快又会回来。
在这宫里,温暖永远是暂时的。
就像这盆热水,很快就会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