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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太医问心 ...

  •   沈言卿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提着药箱踏进惊鸿殿时,林峥正坐在窗边看书。书是兵部早年刊印的《北境边防志》,纸页已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翻过很多遍。

      “公子还在看这个?”沈言卿放下药箱,声音温和。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林峥合上书,放到一边,“沈太医请坐。”

      沈言卿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诊脉,而是先看了看他的脸色:“公子今日气色不佳,可是有什么事烦心?”

      “没什么。”林峥伸出手腕。

      沈言卿搭上三指。指腹温热,触感稳定,是医者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温度。但很快,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今日……可曾受过惊吓?”

      林峥抬眼:“何出此言?”

      “脉象浮而略数,心气不宁,肝气郁结。”沈言卿收回手,看着他的眼睛,“且公子眼底有血丝,气息略促——这不像旧伤复发,倒像是……”

      他顿了顿:“心神受扰所致。”

      不愧是太医世家出身,观察入微。

      林峥沉默片刻,缓缓道:“今日去大相国寺,路上见了些事,心中确实有些烦乱。”

      “何事?”

      “西市有衙役抓人,说是逆党私会。”林峥语气平静,“场面有些乱,多看几眼罢了。”

      沈言卿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

      他没有追问,只重新搭上林峥的手腕,这次诊得更久。烛火跳跃,在他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睫低垂,神情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易碎的古瓷。

      良久,他收回手。

      “公子可知,医者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他忽然问。

      “略有耳闻。”

      “望其色,闻其声,问其症,切其脉——四者缺一不可。”沈言卿打开药箱,取出针囊,“但还有一样,医书上不写,却是家祖常说的。”

      “什么?”

      “问心。”沈言卿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轻轻燎过,“病人的心若不静,药石之力,十不存一。”

      银针缓缓刺入林峥腕间穴位,微凉,随即是细细的胀感。

      “公子心中有结。”沈言卿捻动针尾,声音很轻,“这结不解,蚀骨香的毒就永远清不干净。它会随着心绪波动,一次次卷土重来,直到……彻底毁掉根基。”

      林峥看着他:“沈太医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不敢妄言。”沈言卿又刺入一针,“但公子可曾想过,在这宫里,有些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事知道了,就当不知道——或许能活得更久些。”

      这是在劝他明哲保身。

      “沈太医也是这么做的?”林峥反问。

      沈言卿的手顿了顿。

      “我?”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我是太医,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其他的……不该我管,也管不了。”

      “那若是管了会怎样?”

      “会死。”沈言卿说得直白,“这宫里死过太多太医。有的因为知道太多,有的因为说得太多,还有的……因为治错了人。”

      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却坚定:“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只做该做的事。

      林峥品味着这句话。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能守住这一条底线,已经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气。

      “沈太医今日来,只是为诊脉?”他换了个话题。

      “也为送药。”沈言卿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新配的方子,加了安神的药材,能缓解公子夜间的惊悸。”

      “我并无惊悸。”

      “现在没有,以后或许会有。”沈言卿将药瓶放在桌上,“西市的事,公子就当没看见吧。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

      话说到此,已经足够明白。

      皇帝在清洗谢家旧部,任何与此事沾边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谢公子他……”林峥试探。

      “他今日告病,没去太后那里。”沈言卿收起银针,“陛下派人去看过,说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风寒?

      林峥想起昨夜谢云舒苍白的脸色,还有额角的细汗。

      那恐怕不是风寒。

      “苏公子呢?”他又问。

      “苏晏?”沈言卿笑了,“他倒是逍遥,今日在梨园办了场小宴,请了几个乐坊的伶人,说是要排新曲。”

      在这种时候办宴,是心大,还是……别有用心?

      “公子若觉得闷,也可以去梨园走走。”沈言卿整理好药箱,“苏晏那人,虽行事张扬,但在赏乐上,确实有独到之处。”

      “沈太医常去?”

      “偶尔。”沈言卿站起身,“太医署离梨园近,有时路过,他会邀我进去坐坐。听听曲,喝喝茶,也算……喘口气。”

      他说完,提起药箱。

      “药按时服,针三日一次。公子若觉得哪里不适,随时派人来叫我。”

      走到门边时,他又停住。

      “对了,”他没有回头,“公子那日问的南疆古法,我查了家父的手札。上面说,引蛊解毒需满足三个条件。”

      林峥眼神一凝:“哪三个?”

      “其一,中毒者心志必须极其坚韧,能忍受蛊虫噬体之痛。”沈言卿转身,目光落在他腰侧,“其二,需有至亲之人的血为引,调和蛊性。”

      “其三呢?”

      “其三,”沈言卿声音低下来,“需在月圆之夜施术,且施术过程中不能有任何人打扰。否则蛊虫失控,反噬其主,必死无疑。”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

      心志坚韧,林峥或许能做到。至亲之血——父亲远在北境,如何取?月圆之夜无人打扰,在这处处是耳目的皇宫,更是难上加难。

      “看来此法……行不通。”林峥道。

      “未必。”沈言卿看着他,“事在人为。只要公子不放弃,总会有办法。”

      说完,他微微颔首,推门离去。

      殿内重归寂静。

      林峥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瓶新药。青瓷瓶身温润,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沈言卿的话在耳边回响——

      只要公子不放弃,总会有办法。

      不放弃?

      他苦笑着摇头。不是不放弃,是没资格放弃。他的命,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背后是镇北侯府,是北境数十万将士,是那些把名字和手印刻在他心里的人。

      殿外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春棠。

      “公子,”她声音有些慌,“苏、苏公子来了,说……说一定要见您。”

      话音刚落,一道绯红身影已掀帘而入。

      苏晏今日换了身墨绿锦袍,领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眼愈发妖娆。他手里提着个食盒,笑盈盈走进来。

      “林公子好难请啊。”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我派人来请了三回,都说公子在养病——可我看这气色,不像病着啊。”

      “苏公子说笑了。”林峥起身,“请坐。”

      “不坐了,说几句话就走。”苏晏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刚从梨园带来的,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公子尝尝。”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却不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听说公子今日去大相国寺,路上看了场热闹?”

      消息果然传得快。

      “苏公子也听说了?”

      “何止听说。”苏晏轻笑,“西市那场戏,唱得可热闹了。永昌号谢掌柜,还有他铺子里三个伙计,全被抓了。罪名是……私通逆党,图谋不轨。”

      他顿了顿,看着林峥:“公子可知,这‘逆党’指的是谁?”

      林峥没接话。

      “是谢太傅当年的门生,如今在江南任盐政使的那位。”苏晏将桂花糕放回食盒,“陛下要整顿盐政,这位挡了路。谢家嘛……自然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

      “苏公子告诉我这些,不怕惹祸上身?”

      “怕啊,怎么不怕。”苏晏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吹散了他身上的甜香,“但这宫里,知道得越多,活得越久。我是为公子好——免得公子哪天真成了‘逆党同伙’,自己还蒙在鼓里。”

      林峥看着他:“那苏公子觉得,我该如何?”

      “简单。”苏晏转身,倚在窗边,“离谢云舒远点。他现在是烫手山芋,谁碰谁死。”

      “若我不呢?”

      “那公子就要做好准备了。”苏晏笑容渐冷,“陛下对谢家的清洗,这才刚开始。下一步,可能就是清理谢云舒身边……所有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

      林峥想起昨夜暗渠里的油纸包,想起西市那口枯井。

      他已经成了“可疑的人”。

      “多谢苏公子提醒。”他道。

      “不客气。”苏晏走到桌边,重新提起食盒,“点心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对了——”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沈言卿是个好人,但他太干净了。这宫里太干净的人,往往活不长。公子与他来往,也要小心些。”

      说完,他掀帘而出。

      绯红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缕甜腻的香气,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

      殿内又只剩下林峥一人。

      他走到桌边,看着食盒里的点心。桂花糕金黄松软,莲蓉酥层层酥脆,杏仁酪洁白如玉——样样精致,样样诱人。

      但他一块也没动。

      苏晏说得对,这宫里太干净的人活不长。

      可太脏的人,就能活得好吗?

      春棠悄声进来:“公子,点心……”

      “收起来,你们分了吧。”林峥道,“我不饿。”

      “是。”

      春棠收拾好食盒,犹豫片刻,低声道:“公子,刚才苏公子来之前,清音阁那边……派人送了封信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素笺,递上。

      林峥接过。信封空白,没有落款。拆开,里面只有两个字:

      **勿念**

      字迹清瘦,是谢云舒的笔迹。

      勿念。

      是让他不要担心,还是……让他不要再联系?

      林峥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点燃。火苗吞噬了那两个字,灰烬飘落,像黑色的蝴蝶。

      他走到东南角,撬开地砖。

      渠口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他垂下一张纸条:**谢安否?**

      绳子放下去,等了很久,拉上来时,纸条还在。

      没有回应。

      谢云舒那边,恐怕真的出事了。

      林峥盖好地砖,回到书案前。

      铺纸,研墨,提笔。

      他想写点什么,却忽然觉得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比蚀骨香的毒性发作时更甚。

      也许沈言卿说得对,心中有结,药石难愈。

      但这结,解得开吗?

      窗外传来更鼓声——戌时了。

      该歇了。

      林峥吹熄烛火,躺到榻上。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见殿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远处宫殿隐约的丝竹声,还有……自己肋下伤处细微的、持续的钝痛。

      那痛像一根针,扎在骨头上,提醒他还活着,也提醒他——活得多么艰难。

      他想起北境的夜空,想起沙场上士卒们的篝火,想起父亲拍着他的肩说“吾儿类我”。

      那些都远了。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现在,他只是惊鸿殿里的“臻妃”,是皇帝笼中的鹰,是这盘棋局里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但棋子,也有棋子的活法。

      林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也已褪尽。

      既然解不开,就不解了。

      带着结,活下去。

      活到能把结,变成刀的那一天。

      翌日清晨,林峥刚起身,福安就慌慌张张跑进来。

      “公子,不好了!清音阁那边……那边被围了!”

      林峥心头一紧:“被谁围了?”

      “御、御林军!”福安脸色发白,“来了好多人,把清音阁围得水泄不通,说是……说是搜检违禁之物。”

      搜检。

      这两个字在宫里,往往意味着栽赃,意味着清算。

      林峥迅速更衣:“春棠,你留下。福安,跟我来。”

      “公子,您不能去啊!”春棠拉住他,“御林军围宫,您这时候去,会被当成同党的!”

      “我不进清音阁。”林峥推开她的手,“就在外面看看。”

      他带着福安快步出了惊鸿殿。沿着宫道往东走,果然看见清音阁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御林军。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刀剑出鞘,气氛肃杀。

      周围远远围着一些宫人,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

      林峥站在一株海棠树后,静静看着。

      清音阁的门紧闭着。御林军校尉站在门前,面色冷峻。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几个御林军押着一个人走出来。

      是谢云舒。

      他依旧穿着白衣,但衣袍有些凌乱,发髻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紧抿着,眼神清冷,看不出情绪。

      御林军押着他往皇帝寝宫方向走。

      经过海棠树时,谢云舒忽然转过头,目光与林峥对上。

      那一眼很短暂,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林峥看见了——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然后他就被押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御林军也撤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守在清音阁外。

      福安拉了拉林峥的衣袖:“公子,咱们……回去吧?”

      林峥没动,依旧看着清音阁紧闭的门。

      他不知道谢云舒会被怎样。

      不知道那枚铜印有没有被搜出来。

      不知道皇帝到底掌握了多少。

      但他知道一件事——

      这盘棋,已经开始见血了。

      而他,也已经身在局中。

      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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