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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长公主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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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长公主回宫,是在三日后。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一辆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从西角门驶入,径直往慈宁宫去。消息传到惊鸿殿时,林峥正在练字——不是风雅的诗词,是北境军中常用的暗号简图,一张张写了又烧,灰烬落在铜盆里,积了薄薄一层。
“长公主不是说要静养半月吗?”春棠一边研墨,一边小声问。
“宫里的事,哪有什么定数。”林峥放下笔,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太后召她回来的?”
“听说是长公主自己递的帖子,说思念太后,要回宫侍疾。”福安从门外进来,压低声音,“但奴才打听到,长公主回宫前……去了趟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
林峥眼神微凝。
“什么时候?”
“昨日午后。”福安道,“寺里的知客僧说,长公主在功德堂待了半个时辰,添了香油钱,还……还问起公子您。”
“问我什么?”
“问公子每月何时去上香,平日都去哪座殿,走哪条路。”福安顿了顿,“问得很细。”
太细了。
细得不像是随口一问。
林峥沉默片刻,将写满暗号的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只有北境老兵才看得懂的符号吞噬殆尽。
“更衣。”他说,“去慈宁宫。”
***
慈宁宫今日格外安静。
太后称病免了晨省,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惊扰。林峥到的时候,偏殿里只有平阳长公主一人。
她换了身藕荷色宫装,依旧素净,只鬓边多了支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她坐在窗边绣墩上,手里捧着卷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琥珀色的眼睛,在午后的日光下清澈得像两汪深潭。
“林公子。”她先开口,声音清冷。
“参见长公主。”林峥行礼。
“坐。”平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太后刚服了药,歇下了。公子若不急,可以等等。”
“不急。”
林峥坐下。宫女奉上茶,又悄声退下。殿内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的清苦气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海棠花香,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
平阳放下书,看着他:“公子今日来,是为谢公子的事?”
开门见山。
林峥垂眸:“谢公子已故,多说无益。臣今日来,是为向太后请安。”
“请安?”平阳轻轻笑了声,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公子倒是谨慎。”
她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拂茶沫。
“我昨日去大相国寺,见了个人。”她忽然说,“姓程,在礼部任职,说是……公子的故人。”
程肃。
林峥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长公主说的是程主事?确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平阳抬眼,“可他提起公子时,语气不像是一面之缘。”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
铜钱很普通,开元通宝,市面上常见。但林峥一眼就看出异常——钱币边缘,有一道极细微的刻痕,三道短线,一道长线。
是北境军的暗号:**安**。
“程主事托我带给公子的。”平阳声音很轻,“他说,公子看了就明白。”
林峥盯着那枚铜钱,良久,伸手拿起。
铜钱入手微凉,那道刻痕摩挲着指腹,粗糙而真实。
程肃在报平安。
那夜永昌号之后,他还活着,而且……还能通过长公主传递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平阳长公主,并非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她有自己的门路,有自己的耳目,甚至……有自己的目的。
“长公主为何要帮程主事?”林峥问。
“不是帮他。”平阳放下茶盏,“是帮我自己。”
“何意?”
平阳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在春风中摇曳,像一场温柔的雪。
“林公子可知,我为何两次婚嫁,两次丧夫?”她忽然问。
林峥一怔。
“第一次,嫁去漠北和亲。”平阳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夫婿是狄人王帐的王子,骁勇善战,但也……暴戾多疑。成婚不到半年,他就死在了战场上——不是战死的,是背后中箭,箭是从自家营地射出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第二次,指婚给镇守西南的老将。那位将军年过五旬,功勋卓著,陛下想用我的婚事,安抚边关将士。结果婚期刚定,将军就在巡视防务时坠马身亡——马是御赐的良驹,从未失蹄。”
风吹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飘进窗内,落在她肩头。
“外面都说我命硬克夫。”平阳抬手,轻轻拂去花瓣,“但公子信吗?”
林峥看着她。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臣不信。”他缓缓道。
“为何?”
“因为太巧了。”林峥说,“两次,都是手握兵权的人,都在婚期前后出事。这不像天命,像……人祸。”
平阳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
“公子果然是个明白人。”她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所以,我帮程主事,是因为他答应帮我查一件事——查我第一位夫婿的死,究竟是谁动的手。”
“查到了吗?”
“有些眉目。”平阳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推到林峥面前。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箭镞制式,与北境军旧库相符。**
北境军。
林峥瞳孔骤缩。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北境军从未……”
“我知道。”平阳打断他,“老侯爷治军严明,绝不会做这种事。但箭镞制式做不了假——那是十年前北境军换装前用的最后一批箭,箭杆上刻着‘北甲申’的编号。”
她看着林峥:“公子应该知道,那批箭后来去了哪儿。”
林峥当然知道。
十年前北境军换装,旧箭械本该销毁,但兵部以“节省开支”为由,将其中一部分调拨给了其他边军。具体去了哪儿,连他父亲都不清楚。
“长公主怀疑……”
“我怀疑,有人用这批箭,杀了我的夫婿,然后嫁祸给北境军。”平阳的声音冷下来,“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狄人王子,又给林家埋下隐患。”
林峥后背渗出冷汗。
若真是如此,那布局之人,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简直令人胆寒。
“长公主告诉臣这些,是想让臣做什么?”
“不是让你做什么。”平阳摇头,“是告诉你,这宫里宫外,想对付林家的,不止陛下一个。有人……藏在暗处,等了很多年。”
她顿了顿,补充道:“程主事查到的还不止这些。他说,谢家那枚假铜印的铸造工艺,与当年那批箭的打造工艺,出自同一批匠人之手。”
同一批匠人。
林峥握紧了拳。
谢家的假铜印,平阳夫婿的箭,还有……虎跳峡那支毒箭。
这些看似无关的事,背后竟连着同一条线。
“程主事还查到什么?”
“他说需要时间。”平阳收起纸条,“但他让我提醒公子——陛下最近,在查北境军的旧账。特别是……公子当年在虎牢关那一战,军械损耗的明细。”
虎牢关。
那是三年前,北境军打得最惨烈的一仗。林峥率五千人死守关隘,挡住狄人两万大军三日三夜,最终等来援军。那一战,北境军伤亡过半,军械损耗巨大。
“兵部不是早有存档?”
“存档被动了手脚。”平阳看着他,“有人上报,说虎牢关一战的损耗,远高于实际。怀疑是……虚报损耗,中饱私囊。”
中饱私囊。
四个字,像四把刀,扎进林峥心里。
他可以忍受被废武功,被囚后宫,被折辱嘲弄,但绝不能忍受——有人污他清白,污北境军清白。
“陛下信了?”他声音发哑。
“陛下让户部重新核账。”平阳轻声道,“主核的,是户部侍郎周勉——他是苏晏的表舅。”
苏晏。
林峥猛地抬头。
“公子别误会。”平阳看出他的心思,“苏晏与此事无关。周勉虽是苏家姻亲,但与苏晏素来不和。而且……周勉是谢太傅的门生。”
谢太傅的门生,去核北境军的账。
而谢家刚被抄没。
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陛下这是……”林峥深吸一口气,“要借谢家的刀,斩林家的树?”
“或许是。”平阳顿了顿,“又或许,陛下是想看看,这宫里宫外,到底有多少人,在等着林家倒台。”
她站起身,走到林峥面前。
“林公子,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要你回报。”她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天光,“我只是觉得,同是笼中鸟,该互相提个醒——这笼子外面,还有更大的网。”
同是笼中鸟。
林峥想起谢云舒也说过这句话。
原来这宫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笼中鸟,只是有的认命了,有的还在扑腾。
有的,想撕破这张网。
“多谢长公主。”他起身,深深一揖。
“不必。”平阳扶起他,“公子日后若有机会……帮我查清那件事,便算还了这份人情。”
“臣定当尽力。”
平阳点点头,重新坐回绣墩上,拿起那卷书。
“太后该醒了,公子去吧。”她垂眸,“今日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臣明白。”
林峥退出偏殿。关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
平阳长公主坐在窗边,日光将她周身笼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她低头看书,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话,从未说过。
但桌上那枚铜钱,还静静躺着。
像一枚种子,埋在土里,不知会长出什么。
离开慈宁宫,林峥没有立刻回惊鸿殿。
他去了太医署。
沈言卿正在药房里配药,几个药童在一旁碾药,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药材的苦涩气味。看见林峥,他微微一怔,随即放下药杵。
“公子怎么来了?”他净了手,引林峥到里间。
“有些不适,想请沈太医看看。”林峥坐下,伸出手腕。
沈言卿搭上三指,诊了片刻,眉头微蹙。
“公子脉象浮而弦,肝气郁结,心火旺盛。”他收回手,“可是最近……思虑过重?”
“是有些。”林峥道,“沈太医可有安神的方子?”
“有是有。”沈言卿起身,从药柜里取出几味药材,“但公子这病,不在药,在心。心结不解,药石难愈。”
他顿了顿,看着林峥:“公子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或许,我能帮着出出主意。”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到了。
林峥沉默片刻,缓缓道:“沈太医可知道,陛下在查北境军的旧账?”
沈言卿手一顿,药秤上的药材洒出几粒。
“公子听谁说的?”
“宫里都在传。”林峥没有提平阳,“说虎牢关一战的损耗,被人动了手脚。”
沈言卿沉默良久,重新称药。
“确有此事。”他声音很低,“太医署离户部近,我昨日去送脉案,听见几位大人在议论。说是……数额巨大,恐难善了。”
难善了。
三个字,像三块石头,压在林峥心上。
“沈太医觉得,此事……会如何了结?”
“我不知道。”沈言卿将称好的药材包好,“但陛下既然让人查,必是起了疑心。公子最好……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
又是这句话。
林峥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
沈言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公子,”他忽然压低声音,“苏公子那边……或许有办法。”
“苏晏?”
“苏家在江南的生意,与户部往来密切。”沈言卿将药包递给他,“周侍郎虽是谢太傅门生,但他夫人……是苏家远亲。有些事,或许能转圜。”
他说得很隐晦,但林峥听懂了。
苏晏能影响周勉。
或者说,苏家能影响周勉。
“沈太医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公子不该死在这里。”沈言卿转身,继续配药,“这宫里已经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能少一个……总是好的。”
他说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林峥握着药包,看着他清瘦的背影。
这个总是温和内敛的太医,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事?
“沈太医,”他忽然问,“谢公子……还好吗?”
沈言卿手一顿,没有回头。
“公子问的是谁?”他声音平静,“谢公子已经死了。”
“是。”林峥点头,“臣失言。”
他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沈言卿忽然又叫住他。
“公子。”
林峥回头。
“药按时服。”沈言卿看着他,目光深沉,“有些事,急不得。就像治病,得慢慢来。”
慢慢来。
林峥点头:“臣记住了。”
回惊鸿殿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栅栏,将人困在其中。林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梨园附近。
园门依旧紧闭,但今日,门前多了两个人——是御林军。
他们挎刀而立,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
林峥脚步一顿。
御林军守在梨园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在监视苏晏?
还是……在等什么人?
他没有靠近,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
“林公子留步。”
是苏晏的声音。
林峥回头。苏晏倚在门边,依旧是那副慵懒模样,手里捏着支新开的梨花。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他笑问。
林峥看了眼那两个御林军。
“放心。”苏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两条看门狗而已,听不懂人话。”
他说得放肆,那两个御林军却像没听见,依旧站得笔直。
林峥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园内梨花已谢了大半,但苏晏不知从哪儿移来了几株晚开的品种,此时正开得热闹。他引林峥到小亭坐下,桌上已摆好了酒。
“听说长公主回宫了?”苏晏斟酒,随口问。
“是。”
“还去了大相国寺?”
林峥抬眼:“苏公子消息灵通。”
“这宫里,没多少秘密。”苏晏将酒杯推过来,“尤其是长公主——她一动,多少人盯着呢。”
他说着,凑近些,压低声音:“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林峥看着他,没有回答。
苏晏笑了,退回座位。
“不说也罢。”他饮尽杯中酒,“但我得提醒公子一句——长公主那个人,看着冷,心里却热。热就容易烫手,公子当心些。”
“苏公子似乎很了解长公主?”
“算不上了解。”苏晏把玩着酒杯,“只是她第一次丧夫回京时,我曾见过她。那时她才十五岁,穿着一身孝服,跪在太后面前,不哭不闹,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太后,孙女儿想学骑马射箭’。”苏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太后问她为什么,她说,‘下次再嫁去边关,至少能自保,不用等别人来救’。”
林峥沉默了。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刚死了夫婿,想的不是哀悼,不是怨恨,而是……学骑马射箭,为了下次能自保。
那是怎样的绝望,又是怎样的坚韧?
“后来呢?”
“太后没答应。”苏晏道,“但陛下准了。派了御林军最好的教头,教了她三年。她的骑射功夫,如今不输军中男儿。”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以公子,长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她手里有刀,心里有恨,这样的人……用好了是助力,用不好,就是祸患。”
这话说得透彻。
林峥点头:“多谢苏公子提点。”
“不客气。”苏晏又斟了杯酒,“对了,有件事……得告诉公子。”
“何事?”
“谢云舒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苏晏声音很低,“我打算……送他走。”
“走?去哪儿?”
“哪儿都行,反正不能留在京城。”苏晏看着杯中酒,“陛下虽然信了他已死,但多疑的性子改不了。时间久了,难保不会露馅。”
“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苏晏抬眼,“子时,西角门。我安排了马车,直接去码头,换船南下。”
三日后。
林峥握紧了酒杯。
“我能……见他一面吗?”
苏晏沉默片刻,摇头。
“最好不要。”他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风险。而且……谢云舒也不想见你。”
“为何?”
“他说,欠你的已经太多,不想再欠了。”苏晏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他还说,若他日有缘再见,希望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不是以一个逃犯的身份。”
堂堂正正。
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林峥饮尽杯中酒,酒液辛辣,烧灼喉咙。
“苏公子,”他忽然问,“你做这些,到底图什么?”
苏晏一愣,随即笑了。
“图什么?”他重复这三个字,仰头看着满天晚霞,“或许……图个心安吧。”
心安。
在这吃人的宫里,这两个字,比什么都奢侈。
两人对坐无言,直到暮色四合。
林峥起身告辞。
走到园门口时,苏晏忽然叫住他。
“林公子。”
林峥回头。
“若有一天,你也想走。”苏晏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地认真,“告诉我。苏家的船,随时等着。”
林峥看着他,良久,轻轻点头。
“多谢。”
他转身踏出梨园。
身后,园门缓缓关闭。
那两个御林军依旧站着,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牢笼照得灯火通明。
林峥走在宫道上,手里还握着沈言卿给的药包。
药香苦涩,却让他清醒。
北境军的账,平阳的夫婿,谢家的铜印,苏晏的船……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正在慢慢交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而他,就在网中央。
无处可逃。
但至少,他现在知道了——网外,还有人。
有想撕破网的人。
这就够了。
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远处传来更鼓声——戌时了。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而这场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