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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灰烬余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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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阁的火,烧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火势才被扑灭。宫人们挑着水桶在废墟间穿梭,黑烟仍从焦木断梁间袅袅升起,混着晨雾,将西苑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湿木的气味,像一场盛大葬礼后残留的香灰。
林峥站在惊鸿殿的窗前,看着那片废墟。
晨光熹微,将残垣断壁染上惨淡的金色。几个太监在废墟中翻捡,抬出几具焦黑的尸骸——烧得太彻底,已辨不出人形。
“听说……烧死了三个。”春棠站在他身后,声音发颤,“两个守卫,还有……谢公子。”
三个。
林峥握紧了窗棂。
苏晏说到做到——这场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陛下呢?”他问。
“陛下一早就去了现场。”春棠低声道,“沈太医也在,正……正验尸。”
验尸。
林峥心头一沉。沈言卿会看出破绽吗?那三具尸体里,根本没有谢云舒。
“太后那边呢?”
“太后昨夜就惊动了,听说哭了半宿,今早派人去请陛下,陛下还没去。”春棠顿了顿,“还有长公主……她天没亮就出宫了,说是身子不适,要回公主府静养。”
平阳长公主走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峥眼神微凝。她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单纯不想卷入这场风波?
“公子,”春棠犹豫道,“咱们……要去看看吗?”
该去的。
作为“同在后宫”的人,作为昨日刚刚给谢云舒送过东西的人,他必须去。不去,反而惹人生疑。
“更衣。”林峥转身。
冷香阁的废墟前,已围了不少人。
皇帝宇文弘站在最前面,一身玄色常服,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沈言卿蹲在几具焦尸旁,正仔细查验,白色的太医服在焦黑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苏晏也来了。
他今日换了身素色袍子,难得没有佩那些华丽饰物,只腰间系了块青玉。他站在人群外围,倚着一株烧了半边的枯树,手里把玩着一支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焦枝,神色慵懒,仿佛眼前不是焚尸现场,而是梨园里一场寻常的戏。
林峥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有审视,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也有……深深的怀疑。
“林公子来了。”宇文弘淡淡道,“站近些,看看。”
这话说得轻,却像一道无形的线,将林峥拉到了漩涡中心。
他上前几步,在皇帝身后站定。焦臭味扑面而来,混着一股诡异的、类似烤肉的甜腥气。那三具尸体并排躺着,焦黑扭曲,一具稍小些——据说那是谢云舒。
“沈太医,”皇帝开口,“如何?”
沈言卿站起身,用白布擦了擦手,面色苍白:“回陛下,三具尸体皆系烧死,无其他外伤。但……”
他顿了顿:“尸体烧毁过于严重,已无法辨认身份。”
“无法辨认?”宇文弘挑眉。
“是。”沈言卿垂眸,“骨骼特征、齿列、旧伤……皆已烧毁。只能从衣物残片推断,其中一具穿着白衣,身形与谢公子相仿。”
“那就是了。”皇帝淡淡道,“谢云舒私藏禁物,自知罪无可赦,畏罪自焚——倒也省了朕的功夫。”
话说得冷酷,却在情理之中。
围观的宫人们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林峥看着那具“谢云舒”的尸体。白衣残片的确在,但……太刻意了。谢云舒昨夜穿的那身染血白衣,早就在惊鸿殿换下了。这残片,只能是苏晏后来放进去的。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奴……有事禀报。”
是内廷司的刘公公。他佝偻着背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烧得变形的铜盒。
“这是在废墟中找到的,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刘公公打开铜盒,里面是几封烧焦的信,还有一枚……铜印。
铜印已烧得面目全非,但隐约能看出个“谢”字。
林峥瞳孔骤缩。
永昌号那枚假印,不是该被程肃毁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除非……有两枚。
一枚在永昌号,一枚在冷香阁。
皇帝拿起铜印,在手中掂了掂,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证据确凿。”他将铜印扔回铜盒,“谢云舒私藏禁物,罪证如山。传朕旨意——谢氏一门,谋逆贪墨,罪无可赦。谢太傅削去爵位,押解回京候审。江南产业,悉数抄没。”
旨意下得又快又狠。
围观众人鸦雀无声,只有晨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沈言卿垂着头,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苏晏依旧把玩着焦枝,仿佛没听见。林峥则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那枚铜印。
他知道,皇帝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服众的说法。
而现在,说法有了。
“都散了吧。”宇文弘挥挥手,“沈太医,将尸首收殓,找个地方埋了。毕竟是宫里出去的人,别太难看。”
“是。”沈言卿应道。
人群渐渐散去。林峥正要离开,皇帝却叫住了他。
“林卿留步。”
林峥停住脚步。
宇文弘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
“林卿今日,似乎格外安静。”
“臣……无话可说。”林峥垂眸。
“无话可说?”皇帝重复这四个字,笑意更深,“昨日还跟朕谈‘仁心’,今日见了死人,反倒没话了?”
这话是试探。
林峥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臣昨日所言,是对活人。今日人已死,多说无益。”
“哦?”宇文弘挑眉,“那林卿觉得,谢云舒是罪有应得,还是……死得冤枉?”
又一个陷阱。
林峥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不知谢公子所犯何罪,只知陛下既已定案,自有道理。”
答得圆滑,却也避重就轻。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力道不重,却让林峥浑身一僵。
“林卿啊,”宇文弘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宫里,最忌讳的就是……知道得太多,管得太多。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离去。
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林峥站在原地,肩头还残留着皇帝掌心的温度,心底却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回惊鸿殿的路上,林峥遇见了沈言卿。
他正提着药箱往太医署走,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看见林峥,他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沈太医。”林峥先开口。
“林公子。”沈言卿走近些,压低声音,“那尸体……不是谢公子。”
林峥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谢公子左肩有道旧伤,是幼时坠马留下的,锁骨处有骨痂。”沈言卿声音很轻,“那具尸体……没有。”
他说得肯定。
林峥看着他:“沈太医为何告诉我这个?”
“因为公子昨日……送了药。”沈言卿抬眼,眼中有一丝复杂的神色,“我知道公子与谢公子,并非全无情义。”
这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到了。
林峥沉默片刻,问:“沈太医打算如何?”
“不如何。”沈言卿摇头,“我只是个太医,治病救人是本分,其他的……不该我知道的,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林峥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谢云舒背上的鞭痕,想起沈言卿给的那瓶金疮药。
这宫里,果然还是有些人,守着不该守的底线。
回到惊鸿殿,春棠和福安早已候着。两人脸色都不好看,显然听说了皇帝的旨意。
“公子,”春棠小声道,“太后那边……传了懿旨,让各宫今日都去慈宁宫上香,为……为谢公子超度。”
超度。
林峥扯了扯嘴角。人还没死,就要超度,真是讽刺。
“更衣吧。”他说。
慈宁宫的佛堂里,檀香袅袅。
太后一身素服,跪在佛前,手里捻着佛珠,低声诵经。平阳长公主不在,说是身子不适,在公主府休养。苏晏也没来——他向来不参与这种场合。
只有林峥、沈言卿,还有几个位分较低的妃嫔,默默跪在后面。
诵经声低沉绵长,混着木鱼单调的敲击,像一场漫长的催眠。林峥垂着眼,看着佛前那盏长明灯。
灯火摇曳,映着佛像慈悲的面容。
佛说众生平等,佛说慈悲为怀。
可这宫里,哪有平等?哪有慈悲?
有的只是权力,算计,和一场又一场,无声的杀戮。
“林公子。”太后忽然开口,没有回头。
“臣在。”
“你昨日……给云舒送了东西?”太后的声音很轻,混在诵经声里,几乎听不清。
“是。”
“送了什么?”
“几匹云锦,一套茶具。”
“云锦……”太后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他最喜欢白色,你送的……可是月白?”
“是。”
“那就好。”太后继续捻着佛珠,“他走的时候,能穿得体面些……也好。”
这话说得古怪。
林峥抬起头,看着太后微驼的背影。那身影在佛前显得格外单薄,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老树。
她知道了什么?
还是……只是在哀悼一个,她曾经疼爱过的孩子?
诵经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后,太后让其他人先退下,独独留下了林峥。
佛堂里只剩下两人。
太后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刀。
“林峥,”她直呼其名,“你老实告诉哀家——云舒,真的死了吗?”
四目相对。
檀香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林峥沉默良久,缓缓跪下。
“太后恕罪,臣……不知。”
“不知?”太后冷笑,“你昨日刚送了他东西,今日他就死了,你说你不知?”
“臣确实不知。”林峥垂着头,“臣送东西,只是出于仁心。谢公子是死是活,臣……无从得知。”
话说得滴水不漏。
太后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
“起来吧。”
林峥起身。
“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太后的声音柔和下来,“云舒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生错了人家。”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凋零的海棠。
“这宫里啊,就像这株海棠。”她轻声道,“开的时候轰轰烈烈,谢的时候……悄无声息。但根还在土里,只要根不死,来年还能再开。”
她回头,看向林峥:“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林峥点头:“臣明白。”
“明白就好。”太后摆摆手,“去吧。记住哀家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臣谨记。”
林峥退出佛堂。关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太后依旧站在窗边,背影孤寂,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走出慈宁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宫墙染成一片血色,与冷香阁的废墟遥遥相对,像两处尚未愈合的伤口。
林峥独自走在宫道上。
路过梨园时,他停下脚步。
园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往日的丝竹声。但他知道,那扇门后,藏着一个人。
一个“已死”的人。
他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转身离去时,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下,停顿,又两下。
是梨园的门。
林峥回头。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妖异的桃花眼。
是苏晏。
他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个酒壶,正笑盈盈看着他。
“林公子,”他声音慵懒,“进来坐坐?”
林峥看着他,没有动。
“放心,”苏晏笑了,“这里很安全。比你的惊鸿殿……安全多了。”
这话里有话。
林峥最终点头,迈步进了梨园。
园内果然很静。满树梨花已谢了大半,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白的花瓣,风一吹,纷纷扬扬,像一场迟来的雪。
苏晏引他来到一处偏院。院里有个小亭,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坐。”苏晏在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尝尝,江南新贡的梨花酿。”
林峥坐下,却没动酒杯。
“谢公子……”
“在地窖。”苏晏抿了口酒,“伤得不轻,但死不了。沈言卿的药不错,再加上我的珍藏……养个把月,应该能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养一只受伤的鸟。
林峥看着他:“为何要救他?”
“为何?”苏晏挑眉,“因为我高兴。”
“这不是理由。”
“那什么才是理由?”苏晏放下酒杯,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林公子,这宫里每个人做事,都非得有个理由吗?我救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看他可怜,又或许……”
他顿了顿,笑了:“或许我只是想看看,陛下知道谢云舒没死时,会是什么表情。”
这话说得狂妄,却也真实。
林峥沉默片刻,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养着。”苏晏把玩着酒杯,“等风头过了,送他出宫。江南是不能回了,谢家也完了。但他父亲……还有些旧部在边关,总能找个地方安身。”
他抬眼看向林峥:“倒是你,陛下今天……没为难你吧?”
“没有。”林峥顿了顿,“但他起疑了。”
“起疑是必然的。”苏晏冷笑,“陛下那个人,对谁都不放心。尤其是你——一个本该死在战场上,却被他关进后宫的将军。”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昨日给林峥的那枚。
“这个,你收好。”他将玉佩推过来,“若哪天你真的走投无路了,拿着它去西市‘醉仙楼’,找掌柜。他会给你安排出路。”
“出路?”林峥看着那枚玉佩,“什么出路?”
“离开这里的出路。”苏晏看着他,“江南,漠北,海外……哪儿都行。苏家的商路,通着天下。”
这话说得轻,却重如千钧。
林峥握紧玉佩。温润的玉质,在掌心渐渐温热。
“为何……帮我到这个地步?”
苏晏笑了。
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有轻佻,有嘲讽,有玩世不恭,也有一丝……深藏的疲惫。
“林公子,”他轻声说,“你知道吗?这宫里的人,都戴着面具活着。谢云舒戴的是清高的面具,沈言卿戴的是温良的面具,陛下戴的是仁慈的面具……而我,戴的是荒唐的面具。”
他举起酒杯,对着夕阳。
“但面具戴久了,会累。”他说,“累得想看看,这宫里还有没有一个人……能不戴面具地活着。”
他转头看向林峥:“你就是那个人。你戴着‘妃子’的面具,但骨子里,还是那个战场上的将军。你不跪,不哭,不求饶——哪怕被打断了骨头,也还站着。”
“所以我想看看,”他饮尽杯中酒,“你能站多久。”
林峥看着他,良久,缓缓举起酒杯。
“那就……看看。”
两人对饮。
梨花酿清甜中带着微苦,像这宫里的日子。
夕阳彻底沉下,暮色四合。园中点起了灯,一盏盏,像落在人间的星子。
远处传来更鼓声——戌时了。
该回去了。
林峥起身告辞。
苏晏没有挽留,只送他到园门口。
“对了,”林峥临走前,忽然问,“那枚铜印……”
“假的。”苏晏淡淡道,“永昌号那枚是假的,冷香阁那枚……也是假的。真的铜印,早就没了。”
“陛下知道吗?”
“他知道。”苏晏笑了,“但他需要‘证据’,所以我给他‘证据’。这场戏,总要有人演完。”
他说得轻松,林峥却听出了背后的凶险。
伪造证据,欺君之罪,一旦被发现……
“放心,”苏晏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既然敢做,就有把握。这宫里,能要我命的人……还没出生呢。”
话说得狂妄,却也有狂妄的资本。
林峥点头,转身离去。
走出很远,回头再看——
梨园的门已经关了,只剩檐下两盏灯笼,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像两只窥伺的眼睛。
回到惊鸿殿,春棠和福安早已候着。
“公子,”春棠小声道,“方才……有人送来这个。”
她递上一个木匣。
匣子很普通,没有标记。林峥打开,里面是一卷琴谱。
《广陵散》。
谱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但最后一页,有行新添的小字——
待来年,海棠花开时,再为君抚此曲。
字迹清瘦,是谢云舒的笔迹。
林峥握着琴谱,久久未动。
来年。
海棠花开。
那要等多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值得等。
哪怕要等过漫长的寒冬,等过无尽的黑暗。
只要根还在土里,总有再开的时候。
就像太后说的。
就像这宫里,所有戴着面具、却还在挣扎着活的人。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
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远处,冷香阁的废墟隐在黑暗里,像一块尚未结痂的伤疤。
但伤疤总会愈合。
灰烬里,也总有余温。
只要还有人在等。
只要还有人……不肯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