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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锦笼初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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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的旨意是在七日后送到的。
彼时林峥的伤口刚拆了线,太医署上下松了口气——毒清了,命保住了,只是那道从肋下斜划至腰侧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永远烙在了曾经完好的躯体上。
“臻妃?”
林峥跪在镇北侯府正厅冰凉的石板上,听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咀嚼这两个字。
“妃”。
不是将军,不是侯爵,甚至不是寻常男子该有的官职。
是妃。
父亲林毅站在他身侧,身形依旧笔直,只是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老侯爷历经三朝,什么风浪没见过,可当这旨意真正落下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还是掠过一丝近乎碎裂的痛楚。
但他什么也没说。
不能说什么。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只是……纳入后宫。
“林公子,接旨吧。”太监将明黄卷轴递到他面前,笑容得体,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怜悯,“陛下隆恩,特许您三日后入宫,还特意嘱咐,您身上有伤,一应仪程从简。”
林峥抬起手。
那只手曾挽过三石强弓,执过丈二长枪,此刻却稳得可怕,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动。他接过圣旨,触手是冰凉的绸缎,绣着精致的云龙纹。
“臣——”他顿了顿,改口,“林峥,领旨谢恩。”
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的水。
太监满意地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离去。厅内只剩下林氏父子,还有那卷摊开在案上的圣旨,在晨光中明晃晃地刺眼。
良久,林毅终于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林峥依旧跪着,目光落在圣旨上,“问陛下为何如此?问父亲为何不争?问这满朝文武为何无人说话?”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不必问。我都明白。”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只是别人是赐死、是流放、是削爵。到他这里,是纳入后宫,是折辱,是让堂堂镇北侯府、让北境数十万将士,从此抬不起头。
“你祖父当年说过,”林毅缓缓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肩上,“林家儿郎,站着是脊梁,跪着……也是脊梁。”
手上力道很重,重得林峥伤口都在发疼。
“入宫后,万事小心。那不是战场,没有明刀明枪,但……”老侯爷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比战场更凶险。”
林峥笑了。
那是他回京后第一次真心的笑,唇角勾起,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
“父亲放心。”他说,“孩儿在战场上没输过,在宫里,也不会。”
三日后,一顶青呢小轿从镇北侯府侧门抬出。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鼓乐喧天,甚至连个像样的仪仗都没有。只有四个内侍抬轿,两个宫女随行,悄无声息地穿过京城清晨的街巷。
百姓们还在沉睡,无人看见这一幕。
林峥坐在轿中,一身浅青色的宫装——那是内廷司连夜赶制的,尺寸竟分毫不差。布料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柔滑,针脚细密,只是这颜色、这样式,无一处不提醒他如今的身份。
他闭着眼,手搭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层厚重的茧。
那是常年握刀握弓磨出来的,洗不掉,褪不去。就像他骨子里的东西,再怎么换衣易服,也抹杀不了。
轿子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林公子,到了。”宫女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轻柔,却疏离。
林峥掀帘下轿。
眼前是皇宫的西北角门,比正门小了许多,但依旧巍峨。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宫道,青石铺就,两侧宫墙高耸,望不到头。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道门入宫。
从前随父觐见,走的是武将专用的玄武门,跨马佩剑,昂首直入。如今……
“按规矩,新入宫的贵人需从此门步行入内,以示恭敬。”领路的内侍垂着眼,“公子请。”
林峥没说话,迈步向前。
宫道很长,脚步声在空寂中回响。两侧宫墙太高,只留一线窄窄的天,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一道月洞门,门楣上题着三个字:惊鸿殿。
“这便是陛下赐您的居所。”内侍停下脚步,“殿内已安排妥当,伺候的宫人都在里面候着。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按例,新入宫的贵人,需在三日内拜见诸位……前辈。今日谢公子那边已传话过来,请您午时后往清音阁一趟。”
“谢公子?”林峥挑眉。
“是,谢云舒谢公子。”内侍谨慎地说,“谢公子入宫最早,位分也……最高。宫中的规矩,一向是他帮着料理。”
林峥点头,没再多问。
惊鸿殿比想象中宽敞。
正殿五间,左右偏殿,后面还有个小园子,种了些花木,打理得倒是整齐。殿内陈设简洁,但件件都是精品——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玉器,温润有光。
八个宫女、四个内侍已在殿内跪成一排,见他进来,齐声道:“奴婢/奴才见过公子。”
声音整齐划一,眼神却各不相同。有好奇,有畏惧,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峥扫了他们一眼,没叫起,径直走到主位坐下。
“都叫什么名字?”他问。
为首的宫女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举止沉稳:“奴婢春棠,是惊鸿殿的掌事宫女。这两位是夏莺、秋梧、冬雪,都是贴身伺候的。内侍这边,领头的叫福安,后面是……”
她一一介绍完,殿内重归寂静。
林峥端起宫女奉上的茶,掀开杯盖,雾气氤氲。茶是上好的龙井,香气清雅,但他只闻了闻,便放下了。
“我这儿没太多规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只有三条。”
“第一,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
“第二,手脚干净,心思也干净。”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既来了惊鸿殿,便是我的人。外面的事我管不了,但在这殿内,谁让你们受了委屈,来找我。”
最后一句说得平淡,却让跪着的宫人齐齐一愣。
来找我。
不是“我去找陛下做主”,不是“按宫规处置”,是“来找我”。
春棠第一个反应过来,深深伏下身:“奴婢谨记。”
其他人连忙跟着应声。
“都起来吧。”林峥挥挥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留春棠和福安在这儿就行。”
众人鱼贯退出,只剩下春棠和那个叫福安的小内侍。福安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圆脸大眼睛,看着倒有几分机灵。
“公子,”春棠上前一步,低声说,“谢公子那边……您打算何时过去?”
林峥看了眼窗外的日头:“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三刻。”
“那便准备吧。”他起身,“既然要见,就早点去。迟到总归不好。”
“是。”春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公子,谢公子他……性子有些冷,言语也直接。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千万……”
“忍一忍?”林峥接过话。
春棠低下头。
林峥却笑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清音阁在皇宫东侧,临着一片竹林,环境清幽。
林峥到的时候,阁内已有人声。春棠在前引路,穿过前庭,刚踏上回廊,便听见里面传来慵懒带笑的声音:
“谢兄今日倒是好兴致,这么早就把我们叫来,说是要见新人——怎么,怕人家初来乍到,被我们欺负了去?”
声音酥软,尾音上挑,像带着钩子。
另一个温和些的嗓音接话:“苏晏,少说两句。谢兄既让我们来,自有道理。”
“沈太医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好奇嘛。”那酥软声音又起,“听说这位‘臻妃’,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呢。战场上下来的,手上沾过血的,和我们这些……”
话音未落,林峥已走到门口。
春棠通报的声音被他抬手止住,他径直掀帘而入。
阁内霎时一静。
三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正对门的主位上,坐着一位白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冷如远山覆雪,手中端着一盏茶,连指尖都透着玉色的凉意。他抬眼看来时,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物品,而非活人。
这便是谢云舒。
左侧软榻上,歪着个红衣男子。衣袍松垮,露出半截锁骨,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容貌艳丽得近乎妖异,尤其那双桃花眼,此刻正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林峥,唇边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是苏晏。
右侧窗边,还站着个青衣人。身形修长,气质温润,手里捧着一卷医书,见林峥进来,微微颔首致意,眼神里带着些微的关切——但很快便隐去了,只余下一片温和的疏离。
这是沈言卿。
三人的目光在林峥身上停留片刻,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还是谢云舒先开口:“林公子来了。”
他没起身,也没让座,只指了指下首一张空着的椅子:“坐。”
姿态居高临下,是主人对客人的态度,更是……前辈对新人的态度。
林峥没动。
他站在那儿,身形挺拔如松,哪怕一身宫装,也掩不住那股从沙场带出来的、近乎锋锐的气场。
“谢公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按规矩,我该称您一声‘前辈’。但按年纪,我似乎还虚长您一岁。”
谢云舒端茶的手顿了顿。
“所以,”林峥继续,“不如我们省去那些虚礼,直接些——今日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阁内再次安静。
苏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有意思。谢兄,这位林公子,可比你想的有趣多了。”
谢云舒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
“既然林公子喜欢直接,那我也直说了。”他抬眼,目光如冰刃,“你入宫,是因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将你安排在这里,是恩典,也是……”
他顿了顿,选了个词:“安置。”
“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位置。”谢云舒语气平直,像在陈述事实,“后宫不是战场,这里不讲军功,不讲杀伐。讲的是规矩,是分寸,是——安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重。
林峥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兄的意思是,”苏晏懒洋洋接话,“林公子既然来了,就好好当个‘妃子’。从前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该忘的忘,该藏的藏。毕竟这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不该有’的心思。”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林峥腰侧——那里,宫装下隐约能看出缠着绷带的轮廓。
沈言卿轻咳一声,温声开口:“林公子身上有伤,还是先坐下说话吧。谢兄,苏晏,有些话,可以慢慢说。”
“慢慢说?”苏晏挑眉,“沈太医就是心软。有些事,不说清楚,日后反而麻烦。”
他看向林峥,笑盈盈的:“林公子,你说是不是?”
林峥终于动了。
他没坐那张下首的椅子,而是走到窗边,与沈言卿并肩而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翠竹。
“谢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安分守己,不惹是非,不出风头——是这样吗?”
谢云舒没说话,默认。
林峥转过身,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掠过。
“那我也直说。”他说,“我林峥这辈子,学了很多东西——学兵法,学骑射,学排兵布阵,学杀人保命。”
“唯独没学过——”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怎么当个安分的‘妃子’。”
阁内空气骤然凝固。
苏晏脸上的笑容淡了,谢云舒的眼神更冷,连沈言卿都微微蹙起了眉。
“林公子,”谢云舒缓缓起身,“你可知,你这句话,会给自己招来什么?”
“知道。”林峥迎上他的目光,“但不这么说,你们就会放心吗?”
他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诸位今日叫我来,表面是训诫,实则是试探。试探我是不是真认命了,是不是真打算在这宫里当个摆设。”
“那我现在告诉你们。”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林峥的命,从来不是靠‘认’得来的。以前在战场上不是,现在在这里——也不会是。”
说完,他微微颔首:“话已说完,若无其他吩咐,林峥告退。”
转身,掀帘,离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留下阁内三人,面面相觑。
良久,苏晏“啧”了一声,重新歪回软榻上,语气却没了之前的轻佻:“谢兄,这回……好像来了个硬茬子啊。”
谢云舒望着还在晃动的门帘,眼神深不见底。
“硬茬子?”他轻声重复,端起已凉的茶,抿了一口,“再硬的茬子,到了这宫里,也得磨平了棱角。”
只是……
他想起方才林峥那双眼睛。
平静,却像藏着未熄的烽火。
这样的人,真的会甘心被磨平吗?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
沈言卿走到谢云舒身侧,低声问:“谢兄打算如何?”
谢云舒沉默片刻,只说了一个字:
“看。”
林峥走出清音阁时,日头正烈。
春棠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公子,您方才……太冲动了。谢公子他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林峥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入宫最早?位分最高?还是——最得陛下信任?”
春棠哑口无言。
林峥继续往前走,声音随风飘来:“春棠,你记住。在这宫里,怕是没有用的。你越怕,别人越觉得你好拿捏。”
“可是……”
“没有可是。”林峥打断她,“他们今日试探我,我若退缩了,明日就会得寸进尺。倒不如把话挑明——我不是来当傀儡的。”
春棠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新主子,或许真的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回到惊鸿殿时,福安正蹲在门口逗一只野猫,见林峥回来,连忙起身:“公子回来了!那个……御膳房送了午膳来,奴才已让人摆好了。”
林峥点点头,走进殿内。
午膳很丰盛,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但他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不合胃口?”春棠小心地问。
“不是。”林峥看着满桌菜肴,忽然问,“这些菜,和陛下的御膳相比,如何?”
春棠一愣:“自然是……比不上。”
“那和谢公子、苏公子他们相比呢?”
“这……”春棠迟疑,“大致相当。宫里的份例都有定数,位分相同的,饮食用度也都一样。”
“也就是说,”林峥慢慢转着手中的空茶杯,“陛下并未因我是新来的,或是武将出身,就刻意薄待——至少在明面上,一视同仁。”
春棠不解:“这是自然,陛下向来公允……”
“公允?”林峥轻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他想起虎跳峡那支毒箭,想起太医那句“不可再动武”,想起今日清音阁里那三双各怀心思的眼睛。
好一个公允。
“撤了吧。”他起身,“我有些乏,想歇一会儿。”
春棠应声,指挥宫人收拾。林峥走进内室,却没躺下,而是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庭院。
庭院里种了几株海棠,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很美,却美得毫无生气。
像这宫里的所有人,所有事。
他抬手,轻轻按在肋下的伤处。绷带下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那一箭的狠毒与精准。
也提醒他,从今往后,他再也回不到那个纵马驰骋的战场了。
但……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粗糙的厚茧。
战场不止一个。
既然有人把他推进这个锦绣牢笼,那他就让那些人看看——
折了翼的鹰,依然是鹰。
哪怕只能用爪,用喙,也要在这金玉堆里,撕出一条生路。
窗外有风吹过,海棠花瓣纷扬如雪。
林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也已褪尽,只剩下沉静如铁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