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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流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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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峥在惊鸿殿“养伤”的第十日,宫里传来了第一道正式的传召——三日后,太后在御花园设赏春宴,后宫诸人皆需列席。
“太后常年礼佛,深居简出,一年也难得办一两回宴。”春棠一边为林峥整理衣袍,一边轻声解释,“这次特意下帖,恐怕……多少与公子您入宫有关。”
林峥站在铜镜前,任由宫女为他系上腰间的玉带。镜中人身着浅青色宫装,外罩月白纱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了战场的肃杀,倒显出几分清隽的书卷气。
只是那双眼,依旧锐利如刀。
“太后与陛下关系如何?”他问。
春棠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太后并非陛下生母,是元后娘娘的姑母。元后娘娘去得早,太后便一直潜心佛法,不问世事。不过……太后娘家是江南顾氏,在朝中根基颇深。”
林峥懂了。
不是不问世事,是以退为进。
“宴上还有哪些人会去?”
“后妃们自然都会到场。”春棠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还有几位宗室女眷、朝中重臣家的夫人小姐。另外……谢公子、苏公子、沈太医他们,按例也会出席。”
意料之中。
林峥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知道了。”
赏春宴设在御花园的流芳亭。
亭子四面环水,只有一道九曲回廊相连,此时正值仲春,两岸桃李争妍,垂柳如烟,确实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林峥到得不早不晚。
亭内已坐了不少人。上首主位空着,太后还未到。左右两侧分设席位,女眷在左,男宾在右——而右侧最前方的三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谢云舒依旧一袭白衣,坐得端正,正垂眸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苏晏换了身绯红锦袍,领口微敞,正含笑与身旁一位宗室世子说着什么。沈言卿则安静坐在最外侧,手里捧着杯茶,目光落在亭外的水面上。
林峥的出现,让亭内有了片刻的安静。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同情的……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恍若未觉,走到右侧末尾的空位坐下——那是留给他的位置,离主位最远,离出口最近。
“那就是镇北侯府的少将军?”左侧女眷席传来窃窃私语。
“什么少将军,现在是‘臻妃’了……”
“可惜了,那般人才……”
“嘘,小声点……”
议论声低了下去,但那些视线依旧如芒在背。
苏晏忽然转过头,朝林峥这边看了一眼,桃花眼里噙着笑意,遥遥举了举杯。
林峥没回应,只垂眸看着面前的杯盏。
不多时,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太后约莫五十许年纪,容貌端庄,眉目间带着常年礼佛沉淀出的温和,但那双眼睛扫过众人时,却有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都平身吧。”她在主位落座,声音和缓,“今日春光正好,不必拘礼,都自在些。”
宴席开始。
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各色佳肴美酒。丝竹声起,有乐坊的舞姬在亭中央翩跹起舞,水袖翻飞,与亭外的春色相映成趣。
林峥安静地坐着,偶尔动筷,更多时候只是看着亭外的景色。
这里的精致,这里的繁华,这里的歌舞升平……都与北境截然不同。北境的春天来得迟,走得急,风里永远带着沙土的粗粝。那里的宴席,是打了胜仗后的篝火烤肉,是大碗的酒,是士卒们扯着嗓子唱的军歌,荒腔走板,却豪气干云。
而不是这样……处处规矩,处处算计。
“林公子似乎对这歌舞不感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林峥抬眼,沈言卿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手里端着杯清茶。
“沈太医。”他微微颔首。
“公子伤势可好些了?”沈言卿的目光落在他腰侧,带着医者本能的关切,“那日诊脉,见公子脉象虚浮,旧伤又添新创,着实让人忧心。”
“已无大碍。”林峥简短回答。
沈言卿笑了笑,没再追问伤势,转而说起了别的:“这御花园的春景,公子是第一次见吧?其实往北走,过了听雨轩,有片梨园,此时花开正盛,比这里还要美上几分。”
他说话时语气自然,像真的只是在介绍景致。
但林峥听出了别的意思。
梨园在北,位置偏僻,人迹罕至。
“多谢沈太医指点。”他说。
沈言卿看他一眼,轻轻点头,没再多言,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时,亭中央的舞姬退下,换上了一队乐师。琴筝合鸣,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曲调婉转悠扬,技艺精湛,席间众人皆听得入神。
只有林峥,在听到某个段落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怎么?”谢云舒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清冷如玉石相击,“林公子似乎……对这曲子有意见?”
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看着林峥。
一时间,亭内众人的目光又聚了过来。
林峥抬眸,对上谢云舒的视线:“不敢。只是觉得,第三段第七节,琴弦的徽位似乎按偏了半分,音色略涩。”
话音落,亭内静了一瞬。
连正在抚琴的乐师都下意识停了手,惊疑不定地看向林峥。
谢云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没想到林公子对音律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林峥语气平淡,“军中闲暇时,听过几次。”
其实是当年在北境,军中一位老参军擅琴,常于月下抚琴。那老参军耳力极佳,能听出十里外的马蹄声是敌是友,也能听出琴弦最细微的偏差。林峥跟他学过一段时间,不为风雅,只为练耳力——战场上,箭矢破空的声音,往往能决定生死。
只是这话,没必要说。
谢云舒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话,转回了身。
但这段插曲,显然已经落入了很多人眼中。
苏晏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咱们这位新来的林公子,倒是处处让人惊喜呢。”
话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宴至中途,太后忽然开口:“哀家记得,云舒的琴艺是极好的。今日春光正好,不如抚一曲,也让哀家听听?”
谢云舒起身行礼:“太后谬赞。既然太后有命,云舒献丑了。”
宫人抬上琴案,摆好古琴。谢云舒净手焚香,在琴前端坐片刻,指尖轻拨。
琴音流淌而出。
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清越,如泉击石,如山间松涛。谢云舒低眉抚琴时,整个人仿佛与琴融为一体,那种清冷孤高的气质,被琴音衬托得淋漓尽致。
席间众人皆屏息静听。
连林峥都不得不承认,谢云舒的琴艺,确实已臻化境。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太后含笑点头:“好,好。云舒的琴艺,越发精进了。”
“太后过奖。”谢云舒起身,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林峥,“不知林公子……觉得此曲如何?”
又来了。
林峥放下杯盏,抬眼:“谢公子琴艺高超,林某佩服。”
“只是佩服?”谢云舒追问。
亭内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针锋相对。
林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琴音如人。谢公子的琴,清冷高绝,不染尘俗,是仙音。”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仙音虽美,终究少了些……人间烟火气。”
话音落,谢云舒的脸色几不可察地一沉。
苏晏“噗嗤”笑出声来,引得众人侧目。他忙掩了口,眼中笑意却藏不住。
太后看了林峥一眼,眼神深沉,却没说什么,只笑道:“林公子这话倒有意思。琴音如人……那依你看,什么样的琴音,才算有‘人间烟火气’?”
林峥起身行礼:“太后恕罪,林某粗人一个,不懂音律,只是随口胡言。”
“无妨,哀家就是想听听胡言。”太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峥沉默片刻。
他看向亭外,春光正好,水光潋滟。远处宫墙巍峨,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林某在北境时,曾听一位老参军抚琴。”他开口,声音平静,“他的琴很旧,弦是牛筋搓的,音也不准。但他抚琴时,琴音里有风声,有沙声,有战马嘶鸣,有士卒操练的号子……还有,思念家乡的叹息。”
“那样的琴音,粗糙,甚至刺耳。”他收回目光,看向太后,“但那是活生生的声音。是人间的声音。”
亭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听惯了精雕细琢的雅乐,听惯了风花雪月的清音,何曾听过这样的形容?
谢云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苏晏也不笑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峥。
只有沈言卿,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触动。
太后静默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哀家明白了。”她说,“林公子……是个念旧的人。”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林峥垂眸:“让太后见笑了。”
“无妨。”太后摆摆手,“都坐吧。继续赏景。”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与之前不同。
谢云舒不再说话,只静静饮酒。苏晏也收敛了许多,偶尔与旁人交谈,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林峥。沈言卿则一直安静坐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峥依旧坐在末位,安静得像一抹影子。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天起,这宫里再也没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宴席散时,已是申时。
众人依次告退。林峥走在最后,刚要离开亭子,却被一个宫女叫住。
“林公子请留步。”宫女恭敬行礼,“太后娘娘请您往慈宁宫一趟。”
林峥脚步一顿。
春棠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不敢多言,只能默默退到一旁。
“带路吧。”林峥说。
慈宁宫在御花园北侧,比惊鸿殿更幽静。宫内檀香袅袅,佛堂里供着一尊白玉观音,慈眉善目,俯瞰众生。
太后已换了常服,坐在偏殿的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峥依言坐下,脊背挺直。
太后打量着他,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今日宴上,你说的话,是真心的?”
“是。”
“不怕得罪人?”
林峥抬眸:“太后指的是谢公子?”
太后笑了:“你倒直接。不错,云舒那孩子心高气傲,你当众说他琴音‘不染尘俗’,等于说他不懂人间疾苦。这话,够他记一阵子了。”
“林某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往往最伤人。”太后慢慢捻着佛珠,“不过哀家叫你来,不是为这个。”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镇北侯府的事,哀家听说了。你父亲……是个忠臣。”
林峥没接话。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太后看着他,“这宫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你既然来了,就要学会如何活下去。”
“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没什么意思。”太后放下佛珠,端起茶盏,“只是提醒你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已经够显眼了,不必再处处锋芒。”
林峥沉默片刻,起身行礼:“谢太后提点。”
“去吧。”太后摆摆手,“好生养伤。这宫里……日子还长着呢。”
林峥退出慈宁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宫墙染成一片暖金色,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春棠等在宫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公子,没事吧?”
“没事。”林峥看了眼天色,“回去吧。”
两人沿着宫道往回走。路过一片梨园时,林峥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是沈言卿说的那片梨园。满树梨花如雪,风一吹,花瓣纷扬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美得不真实。
“公子?”春棠轻声唤他。
林峥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他忽然开口:“春棠,你说……这满园的梨花,若是移到北境,能活吗?”
春棠一愣:“北境风沙大,气候严寒,梨花娇贵,恐怕……”
“是啊。”林峥轻声说,“水土不服,活不了的。”
就像他一样。
这锦绣牢笼,再精致,也不是他的天地。
但他已经在这里了。
那就只能……想办法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
远处宫檐下,一只孤雁掠过暮色,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林峥抬起头,看着那雁消失在天际,眼神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