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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寺中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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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的晨钟敲响时,林峥已站在山门前。
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踏出宫门。四名御林军前后护卫,春棠和福安随行,阵仗不大,却足够惹眼。来往香客远远瞧见宫装内侍,便知是贵人,纷纷避让。
“公子,咱们从天王殿开始?”春棠低声问。
林峥仰头看着寺门上“大相国寺”四个鎏金大字,清晨的阳光斜照下来,给飞檐斗拱镀上一层金边。香火气混着春日的草木清气,与宫中终日不散的檀香截然不同。
自由的味道。
哪怕只是暂时的、有限度的自由。
“先去大雄宝殿上香。”他说。
跨进寺门,钟声余韵在耳边回荡。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有些滑。福安想搀扶,林峥摆摆手,自己缓步前行。
肋下的伤经过这两个月的调理,已不像最初那般剧痛,但走久了还是会隐隐作酸。沈言卿的针灸,苏晏的药,谢云舒送的断续膏——三管齐下,勉强将蚀骨香的毒性压制住了。
但也只是压制。
大雄宝殿内香客不多,正逢早课刚散,僧人们鱼贯而出。住持方丈亲自迎出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远来,有失远迎。”
林峥还礼:“叨扰大师清修。”
“施主为阵亡将士祈福,此乃大功德。”方丈引他进殿,“老衲已命人备好香烛。”
殿内佛像庄严,香案上供着长明灯。林峥接过春棠递来的三炷香,在佛前站定。
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金身佛像的面容。
他闭上眼。
眼前不是佛,是北境的风雪,是战场上的旌旗,是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老参军月下抚琴,琴音里有风声沙声。
——鲁大勇虎牢关死守,血尽不倒。
——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士卒,埋骨黄沙。
香火气萦绕鼻尖,林峥持香深深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敢问施主,”方丈忽然开口,“可要往功德堂写超度牌位?”
“有劳大师。”
功德堂在殿后,是一间清静的偏殿。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木牌,每一块都写着一个名字,一盏长明灯在牌位前静静燃烧。
林峥接过僧人递来的笔墨,在空木牌上写下第一个名字:鲁大勇。
然后是虎牢关那一队五十人,他一个一个写,写得极慢,极认真。笔尖划过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北境的风吹过枯草。
写到第三十七个时,手腕开始发颤。
不是累,是那股熟悉的钝痛又从肋下蔓延开来,顺着经络爬向指尖。
“公子,歇会儿吧。”春棠小声劝道。
林峥摇头,换了只手握笔,继续写。
四十九,五十。
最后一笔落下时,额角已渗出细汗。他放下笔,将木牌交给僧人悬挂。
“施主慈悲。”方丈轻叹,“这些将士泉下有知,必感念于心。”
林峥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新挂上去的木牌。五十个名字,五十条命,如今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木头。
殿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沉稳有力。
林峥回头。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青布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在殿门口停住,目光与林峥对上,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如常。
“大师。”那人向方丈行礼。
“程施主来了。”方丈颔首,“今日怎得空?”
“来为家母祈福。”程姓书生走进殿内,目光在那些新牌位上扫过,最后落在林峥脸上,“这位是……”
“宫中的贵人。”方丈简单带过。
程书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多问,只走到另一边的香案前,取香点燃。
林峥却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
这背影……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
他皱起眉,在记忆里搜寻。北境?京城?还是……
忽然,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兵部派往北境的督粮官里,有个年轻的文官,姓程,单名一个“肃”字。那人在军中待了三个月,话不多,但办事极稳妥。有一次运粮队遇袭,他临危不乱,指挥护卫且战且退,保住了大半粮草。
后来林峥还向兵部递过请功的折子。
是他吗?
林峥没有贸然相认。这里是宫外,眼线未必比宫里少。他只是静静站着,等程肃上完香。
程肃转过身,又看了林峥一眼,这次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贵人可是要往禅房歇息?”他忽然开口,“西厢的‘听松院’清静,适合静养。”
这话说得突兀。
方丈看了眼林峥,又看了眼程肃,双手合十:“程施主说得是。听松院今日空着,贵人可往那边用些斋饭,稍作歇息。”
林峥看着程肃。
那人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有劳。”他最终道。
听松院确实清静。
小院藏在竹林深处,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入,院中种着几株老松,风过时松涛阵阵,隔绝了前殿的香客喧嚣。
春棠和福安守在院门外,御林军则分散在竹林四周——这是规矩,贵人歇息,侍卫不得贴身。
林峥独自走进禅房。
室内简朴,一桌一椅一榻,墙上挂着一幅《松下问禅图》。桌上已备好清茶和几样素点,茶香袅袅。
他在桌前坐下,没有动茶点,只是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约莫一盏茶功夫,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
林峥抬眼:“进。”
门被推开,程肃闪身而入,又迅速掩上门。他站在门边,盯着林峥看了片刻,忽然单膝跪地。
“末将程肃,参见将军。”
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林峥的手微微一颤。
“程督粮请起。”他示意,“这里没有将军。”
程肃起身,却没有坐,依旧站着,脊背挺直如松:“在末将心里,将军永远是将军。”
林峥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认出我的?”
“将军入宫……的事,朝中尽知。”程肃声音苦涩,“末将虽已调离兵部,但北境的兄弟,都记挂着将军。”
“调离兵部?”
“是。”程肃点头,“半年前调任礼部,任祠祭司主事——专管天下寺庙道观的香火供奉。”
林峥明白了。
所以程肃今日出现在大相国寺,不是巧合。
“你特意等我?”
“末将听闻将军每月初一、十五会来上香,已在此等候两月。”程肃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这是北境几位旧部托末将转交的,他们……不便入京。”
林峥接过信,没有立刻打开。
信封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记。但握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军中……现在如何?”
程肃沉默片刻,声音更低:“老侯爷仍在北境坐镇,但陛下已派了新的监军,姓刘,手段……不太干净。军中将领多有调换,从前跟着将军的那批人,大半被调往闲职,或派去驻守偏远要塞。”
鸟尽弓藏,从来如此。
林峥握着信,指节微微发白。
“兄弟们……”他顿了顿,“可还安好?”
“都好,只是……”程肃抬起头,眼眶有些红,“他们都想问将军一句——为何?”
为何不争?
为何甘愿入宫?
为何……就这么认了?
林峥闭上眼。
为何?
因为那一箭上的蚀骨香,因为皇帝的猜忌,因为镇北侯府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因为北境数十万将士不能再因他一人而受牵连。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程肃,”他睁开眼,声音很轻,“替我带句话给兄弟们:好好活着,守好北境。其他的……不必再问。”
程肃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深深一揖。
“末将……遵命。”
他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住。
“将军,”他没有回头,“宫里……很凶险吧?”
林峥没有回答。
程肃也不需要回答。
“末将虽在礼部,职位低微,但大相国寺这边,还能说上几句话。”他声音很轻,“日后将军再来,若有什么事需要办,或有什么话需要传……末将会在。”
说完,他推门而出。
竹影摇曳,很快吞没了他的背影。
林峥坐在原地,良久未动。
手中的信被握得温热。他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写满了名字——都是北境军中将领,从偏将到校尉,足有二十余人。
每个名字后面,都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
没有文字,没有落款,只有这些名字和手印。
但林峥看懂了。
这是誓约。
是哪怕天各一方,依旧生死相托的誓约。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点燃。火焰迅速吞噬了那些名字,灰烬飘落,像黑色的雪。
烧完了,就没人能拿这个做文章了。
但那些名字,那些手印,已经刻在他心里。
窗外的竹声更急了,风大了起来。
林峥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见御林军巡逻的身影。更远处,大雄宝殿的檐角在树梢间露出一角,钟声又响了。
该回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转身走向门口。
回宫的路上,马车里异常安静。
春棠和福安都察觉到林峥情绪不对,不敢多言。御林军护卫在前后,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单调而沉闷。
路过西市时,外面传来喧闹的人声。林峥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街市上车水马龙,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戏。
这才是人间烟火。
而他,正离这烟火越来越远。
马车驶入宫门时,日头已偏西。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市井喧嚣彻底隔绝。
回到惊鸿殿,春棠伺候林峥更衣。刚换下外袍,殿外就传来通报——
“谢公子到。”
来得倒快。
林峥整了整衣襟:“请。”
谢云舒依旧是一身白衣,进门时带进一缕淡淡的墨香。他目光在林峥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公子今日气色不错。”
“托谢公子的药。”
两人对坐,春棠奉上茶后退下。
谢云舒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大相国寺的香火,可还灵验?”
“心诚则灵。”
“也是。”谢云舒放下茶盏,“不过公子下次再去,或许可以绕过后山的那片竹林。”
林峥抬眼。
“竹林深处有口古井,井水甘冽,寺中僧人常去取水。”谢云舒语气平淡,“但那里地势隐蔽,若有人想与公子‘偶遇’,倒是方便。”
话里有话。
林峥看着他:“谢公子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全是。”谢云舒从袖中取出一张请柬,“三日后,太后在慈宁宫设小宴,只请了几个人。公子也在受邀之列。”
林峥接过请柬。素白的纸面,墨字端庄,确实是太后的手笔。
“太后为何……”
“太后礼佛,听说公子今日去大相国寺为将士祈福,很是欣慰。”谢云舒打断他,“所以想见见公子,聊聊天。”
聊聊天。
这三个字从谢云舒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不简单。
“除了我,还有谁?”
“我,苏晏,沈言卿。”谢云舒顿了顿,“还有……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皇帝的胞妹,先帝最小的女儿,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是两次守寡。第一次嫁去漠北和亲,不到一年夫婿战死;第二次指婚给镇守西南的老将,结果老将军在婚途中突发恶疾身亡。
从此京中流传,平阳公主命硬克夫。
她常年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深居简出,很少露面。
“长公主怎么会……”
“长公主前日回宫小住,太后留她在慈宁宫说话。”谢云舒站起身,“话已带到,公子好生准备。长公主她……性子有些特别,公子见面时,多担待。”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林峥坐在原地,看着手中的请柬。
太后,长公主,……
这场小宴,恐怕不只是一场简单的“聊天”。
窗外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
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不知是哪处宫殿在宴饮。
林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却久久落不下笔。
最后,他只写了三个字——
山雨来
墨迹未干,窗外忽然响起雷声。
春雷滚滚,由远及近。
真的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