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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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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临幸惊鸿殿的旨意,是在戌时初传来的。
那时林峥刚服下苏晏新给的药,正准备就寝。春棠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公子,御前的人来了,说陛下……陛下稍后就到。”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福安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水洒了一地。几个小宫女瑟瑟发抖,几乎要跪下去。
林峥坐在榻边,手还保持着端药的姿势。烛火在瓷碗边缘跳跃,映得他指节发白。
“知道了。”他放下药碗,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春棠,带人收拾一下。福安,去备茶——要龙井,用今年新贡的雪水泡。”
“公子……”春棠欲言又止。
“快去。”林峥起身,走到衣架前,拿起那件月白色的常服,“还有,把香炉里的檀香换成松针香。陛下不喜甜腻。”
他的镇定像一剂定心丸,殿内的慌乱渐渐平息。宫人们各自忙碌起来,但动作间仍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林峥换上常服,对镜整理衣襟。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沉静得像深潭。
肋下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药效过了,是情绪牵动气血。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皇帝是在戌时三刻到的。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只带了两个贴身内侍。宇文弘一身玄色常服,玉冠束发,踏入惊鸿殿时,目光先在殿内扫了一圈。
“都退下。”他淡淡道。
宫人们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春棠走在最后,担忧地看了林峥一眼,轻轻掩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两人。
烛火噼啪作响,松针香的清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漫。窗外夜色浓重,远宫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亥时了。
宇文弘走到主位坐下,端起桌上那杯龙井,揭开杯盖,热气氤氲。
“茶不错。”他说。
“陛下赏的茶叶,自然好。”林峥站在下首,垂眸。
“坐。”
林峥依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是军中坐姿,不是后妃该有的姿态。
宇文弘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伤好些了?”他问,语气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托陛下洪福,好些了。”
“朕听说,你最近请了匠人修缮殿宇?”
来了。
林峥抬眼:“是。有几处窗棂松动,夜里漏风,恐对养伤不利。”
“鲁三的手艺,朕知道。”宇文弘抿了口茶,“先帝在时,宫里大修,他是工头。后来年纪大了,就不常接活了。”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你能请动他,倒是让朕有些意外。”
“机缘巧合。”林峥回答,“鲁师傅说,他儿子曾在北境军中效力。”
宇文弘眼神微动。
“北境军……”他重复这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林卿,你想念北境吗?”
殿内静了一瞬。
窗外有风过,新修的窗棂纹丝不动,连一丝咯吱声都没有。
“臣不敢。”林峥低头。
“不敢?”宇文弘笑了,笑声里带着某种深意,“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
林峥沉默。
“抬起头来。”宇文弘忽然道。
林峥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烛光在皇帝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本该英挺的面容,显得有几分阴鸷。
“朕记得,你第一次上战场,是十四岁。”宇文弘缓缓开口,“跟着你父亲,打了一场遭遇战。你杀了三个狄人,自己肩上也中了一箭,但没吭一声。回营后,老侯爷当着全军的面,说‘吾儿类我’。”
他的声音很平,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后来你独自领军,第一战就敢用八百轻骑夜袭狄人大营。那一仗,你斩敌七百,烧了狄人三个粮仓,自己只带了一百多人回来——身上有十七处伤。”
“再后来,虎牢关,葫芦谷,黑水河……你打过的仗,朕都记得。”
宇文弘站起身,走到窗边。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几乎挡住了大半的光。
“林卿,你可知朕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林峥没有回答。
皇帝也不需要他回答。
“因为每一份军报送到朕面前,朕都要看三遍。”宇文弘转过身,目光如刀,“第一遍看战果,第二遍看伤亡,第三遍……看你的名字。”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俯身看着林峥。
“每看一次,朕就在想——这样的人,该赏什么?封侯?赐爵?还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永远为朕所用,又永远不会……功高震主?”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松针香的清气里,混入了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东西。
林峥看着皇帝,看着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算计与掌控欲。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一箭,这后宫,这场“临幸”——都是皇帝精心设计的笼子。
一个折了翼的将军,比一个完整的将军,更好掌控。
“陛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哑,“臣如今已是废人,再不能上阵杀敌。陛下何必……再多费心思?”
“废人?”宇文弘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卿,你太小看自己了。”
他走到林峥面前,伸手,指尖触向他腰侧——那个缠着绷带的位置。
林峥身体一僵,但没有躲。
“这一箭,废的是你的武功,不是你的脑子。”宇文弘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按在伤处,“一个能在三万对五万的劣势下,设计生擒呼延灼的人,他的价值,岂止在战场上?”
他的手指慢慢上移,落在林峥心口。
“这里,”皇帝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蛊惑,“才是朕真正想要的。”
林峥闭上眼。
肋下的伤剧烈地痛起来,像有火在烧。但更痛的,是那种被彻底看穿、彻底掌控的无力感。
“陛下想要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朕要你活着。”宇文弘收回手,“好好地,在这宫里活着。做朕的‘臻妃’,做给天下人看——看朕如何厚待功臣,如何仁德宽厚。”
“至于北境军,镇北侯府,还有那些……”他顿了顿,“不该有的念想,都放下吧。”
他走到榻边,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过来。”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林峥睁开眼,看着烛光下那个玄色的身影。
皇帝在等他。
等他的顺从,等他的屈服,等他用最后一点尊严,换取在这牢笼里苟延残喘的机会。
殿外又传来梆子声——亥时二刻。
夜还很长。
林峥缓缓起身,走到榻边,却没有坐下,而是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
单膝跪地,是军中的礼节。
宇文弘挑眉。
“陛下,”林峥抬头,烛光映在他眼底,像未熄的烽火,“臣有一事相求。”
“说。”
“臣请陛下,准臣每月初一、十五,可往宫外大相国寺上香。”
宇文弘眼神一凝:“为何?”
“为战死的将士祈福。”林峥的声音很稳,“也为陛下,为大周,祈求国泰民安。”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得像要将他刺穿。
大相国寺在宫外,但离皇宫不远,且有御林军把守。林峥这个请求,看似虔诚,实则——
是在试探。
试探皇帝给他的“自由”,到底有多少。
也是在提醒。
提醒皇帝,他背后还有北境数十万将士,还有那些战死的英魂,还有……天下人的眼睛。
良久,宇文弘笑了。
那笑容很冷,像冬日的冰。
“林卿果然聪明。”他说,“知道用什么法子,能让朕不得不同意。”
林峥垂眸。
“准了。”皇帝站起身,“每月初一、十五,朕会派御林军护送你去。但记住——”
他俯身,凑到林峥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出了宫门,你依旧是‘臻妃’。一言一行,都代表天家颜面。若有半点差错……”
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臣明白。”林峥道。
宇文弘直起身,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时辰不早了。”他淡淡道,“朕还有奏折要批,今日就不留了。”
说完,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又停住。
“对了,”他没有回头,“谢云舒前几日来见你,说了什么?”
终于问出来了。
林峥跪在地上,背脊挺直:“谢公子来送药,闲聊几句。”
“聊了什么?”
“聊琴音,聊宫里的规矩。”
宇文弘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他是个明白人。”皇帝说,“你多与他来往,没坏处。”
“是。”
殿门打开,又关上。
皇帝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林峥依旧跪在那里,良久未动。
肋下的伤疼得厉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殿门被轻轻推开。
春棠快步走进来,看见他跪在地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公子……”
“扶我起来。”林峥说。
春棠和福安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搀起。他的腿有些僵,站直时晃了晃,春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哭什么。”林峥的声音很轻,“陛下不是走了么。”
“可是公子,您……”
“我没事。”林峥走到榻边坐下,“去打盆热水来,我想擦把脸。”
春棠抹着泪去了。
福安站在一旁,拳头捏得紧紧的,忽然跪下:“公子,奴才……奴才没用!”
“起来。”林峥看着他,“你做得很好。刚才陛下在时,殿外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你拦住了那些想偷听的人,对吗?”
福安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奴才守在院门口,谁靠近就大声问安,让他们没法躲着听。”
“聪明。”林峥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以后就这么做。”
热水端来了。
林峥用热毛巾敷脸,水汽氤氲,暂时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公子,”春棠低声问,“陛下他……没为难您吧?”
“没有。”林峥放下毛巾,“只是聊了聊。”
只是聊了聊。
聊生死,聊掌控,聊一场永不结束的囚禁。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涌入,带着春夜的凉意。远处,皇帝寝宫的灯还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更远处,清音阁的方向,似乎也有灯火。
谢云舒还没睡。
苏晏呢?沈言卿呢?
他们是否也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惊鸿殿的灯火,猜测今夜发生了什么?
林峥忽然想起皇帝最后那句话——
“他是个明白人。你多与他来往,没坏处。”
这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谢云舒可信?
还是……在试探他与谢云舒的关系?
这宫里,果然每一句话都是陷阱,每一个眼神都是算计。
“关窗吧。”林峥说,“该歇了。”
春棠上前关窗,福安铺好床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林峥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躺下,闭上眼。
眼前却浮现出北境的夜空——那里星河灿烂,没有宫墙遮挡,风是自由的,鹰也是自由的。
然后画面一转,变成虎跳峡那支毒箭,变成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变成谢云舒清冷的侧脸,苏晏妖娆的笑容,沈言卿温和的目光……
最后,定格在镜中那个穿着宫装的自己。
他睁开眼,看着帐顶的绣纹。
那上面绣着祥云和仙鹤,寓意长寿安康。
可笑。
在这地方,长寿或许是真的。
但安康?
林峥翻了个身,肋下的伤又开始疼。
他摸出苏晏给的药瓶,倒出一粒,却没有服下,只是握在掌心。
药丸微凉,带着薄荷和朱砂的味道。
今夜皇帝来,苏晏知道吗?
谢云舒知道吗?
沈言卿呢?
他们三个,在这场棋局里,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他自己……
他收紧手指,药丸硌得掌心生疼。
不是棋子。
至少,不能只是棋子。
窗外传来极轻的响动——是风拂过新修窗棂的声音。
鲁三的手艺确实好,这窗现在,严实多了。
但也只是窗。
真正困住他的,不是窗,不是墙,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
和这无处不在的,皇权。
林峥重新闭上眼。
睡吧。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比如,该想想初一去大相国寺,该怎么“上香”了。
烛火被吹熄,殿内陷入黑暗。
只有远处宫墙上的灯笼,还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像无数双眼睛。
注视着这座永远不会沉睡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