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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薛定谔的猫 ...


  •   光华大学的上空,乌云如泼墨般压下。

      课间的喧嚣突然炸响在教学楼外,学生们挤在走廊栏杆边,仰头指着云层深处惊呼——云层深处,竟隐隐浮现出数十座飞檐斗拱的道观轮廓,似真似幻,宛如一场悬浮于现代都市上空的古代残梦。

      “海市蜃楼!”有人兴奋地喊道。

      历史学院的办公室里,林晓露正对着电脑备课,对窗外的喧哗恍若未闻。直到同事硬拉着她出去,她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只一眼,她便僵在原地。

      层层云霭之中,那些道观并非虚无的光影折射,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实感”。青灰色的瓦,朱红的柱,甚至飞檐上模糊的脊兽,都清晰得令人心悸。它们安静地耸立在云端,像一群沉默的旁观者,俯视着这座喧嚣的大学城。

      一阵尖锐的绞痛毫无征兆地刺穿心脏。

      林晓露眼前一黑,耳边惊呼声迅速远去,身体软软倒下。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画面,仍是云中那些沉默的道观。

      ……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

      林晓露睁开眼,看到的是校医务室熟悉的天花板。床边坐着张阳,地质学院的讲师,也是追了她三年未果的男人。他脸上写满担忧,见她醒来,明显松了口气。

      “林老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林晓露没立刻回答。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恍惚感还未散去,那个纠缠她多年的画面再次浮现——血泊中的落叶,还有那身刺眼的蓝色道袍。

      “我……怎么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你看海市蜃楼时突然晕倒……”张阳语气沉重,“校医初步诊断是心肌梗塞。林老师,你必须重视,医生说再晚一点送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心肌梗塞?

      林晓露扯了扯嘴角,竟露出一丝近乎荒凉的笑。这个结局,她似乎并不意外。

      “现在几点了?”她问。

      “快四点了。”

      “我还有课。”她说着就要起身。

      张阳忙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上课!我已经帮你联系调课了。”

      “不行……”林晓露固执地扒开床被,动作却有些虚浮,“魏晋南北朝那部分,只有我最熟。临时换人,学生听不明白。”

      她穿好外套,抱起教材,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张阳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追上去递过一把伞:“外面下雨了,我送你过去。”

      “不用。”

      “林晓露!”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压着难得的焦躁,“命重要还是课重要?”

      林晓露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对我来说……”她轻声道,“没有区别。”

      ……

      下午四点十分的教室,因为暴雨和停电,昏暗得像一座洞穴。

      只有林晓露平静的讲述声在回荡,将一千多年前的乱世烽烟缓缓铺开。学生们在晦暗光线下昏昏欲睡,无人注意到讲台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窗外,暴雨如瀑,狂风吹得柳枝疯狂抽打玻璃,几片早凋的落叶黏在窗上,又被雨水冲走。

      又是落叶。

      林晓露的心脏猛地一缩,熟悉的窒息感汹涌而来。她用力攥紧讲台边缘,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个血泊中的蓝袍身影再次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她几乎能闻到那股血腥气,混合着枯叶腐烂的味道。

      “永嘉南渡……”她咬紧牙关,声音却依旧平稳,“不仅是地理上的迁徙,更是文明火种在绝境中的……一次悲壮续存。”

      粉笔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再等一下,等我上完这堂课……”

      在林晓露意识消散前,脑海里的这句话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大口喘着气,这种感觉就好似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终于,下课铃响。

      她几乎是扶着墙走出教室的,心口的闷痛并未缓解。手机震动,是张阳的信息。

      大致意思是怕林晓露被大雨困在学校无法回家,自作主张开车过来接她了。

      林晓露无奈叹了口气。

      看来他早早的就等在了教学楼前,算着下课时间给她发的信息。

      林晓露正皱眉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时,走廊尽头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撑着伞,肩头已被斜雨打湿一片,显然已等了许久。

      旁边几个还没走远的学生看见,顿时起哄:

      “哇!张老师又来等林老师啦!”

      “林老师,就从了吧!张老师多好啊!”

      “就是就是,三年了,铁树都要开花啦!”

      林晓露耳根发热,张阳追她的这三年早已搞得本院系的师生尽人皆知,尴尬得只想立刻消失。她快步走过去,低声对张阳说:“我自己能回去。”

      “雨太大,打不到车。”张阳不由分说,将伞倾向她,“走吧,顺路。”

      为了避免在学生面前继续尴尬,林晓露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进雨幕。

      车里空间狭小,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却让另一种无声的尴尬弥漫开来。这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单独处于这样密闭的空间,张阳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荷花般的清香。

      雨刷器徒劳地划动着,前方视线一片模糊。

      “今天……谢谢你。”林晓露率先打破沉默,眼睛望着窗外流淌的雨水。

      “不用谢。”张阳顿了顿,小心地问,“你刚才在课上……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老毛病。”她含糊带过。

      又是一阵沉默在车内弥漫。雨声敲打着车顶,密集得让人心头发慌。张阳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那股沉重。

      “今天的海市蜃楼,确实罕见。”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刻意,“市区上空形成这么清晰稳定的蜃景,需要非常特殊的大气层结和温湿梯度……”他说着专业的术语,余光却瞥向身侧。

      林晓露只是望着窗外,侧脸在模糊的雨景映衬下,线条显得有些疏离。她极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

      张阳并不气馁,转而指向车窗外的瓢泼大雨:“今天的天气很奇怪,我来的路上都是晴天,可唯独学校附近暴雨倾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故作轻松的神秘,“不过这种现象,我们地质气象领域倒是有个特别贴切的专业术语可以解释,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林晓露终于转过头,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好奇:“你们的专业术语,我怎么会知道。”

      “你肯定知道,”张阳嘴角微扬,眼底藏着一点促狭,“不仅你知道,几乎人人都听过。”

      “是什么?”

      张阳侧过脸,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局部地区有雨。”

      果然,林晓露怔了怔,随即极淡地弯了一下嘴角,那笑意很浅,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转眼就散了。

      可张阳看见了,他心头那点儿阴霾仿佛也被这笑意驱散了些。昏暗的车内,雨幕重重,可她的笑容却让一切都亮了起来。

      “你笑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带着未经掩饰的赞叹,“很好看。”

      话出口,张阳才觉唐突。但林晓露并没有不悦,反而眼波微动,看向他,竟难得地接了一句带着些许调侃意味的话:“我不笑的时候,就不好看了么?”

      这话里少了几分平时的疏淡,多了几分活气。张阳心头一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认真:

      “都好看。你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

      话音落下,车内忽然安静了一瞬。只剩下雨点拍打车窗的闷响,和他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林晓露显然没料到他如此直白的回应。她先是愣了愣,随即,一层薄薄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白皙的耳根悄然蔓延开来,染上了脸颊。

      她迅速别开脸,重新看向窗外。但那抹赧然却未立刻散去,为她清冷的神情平添了几分罕见的生动与温度。

      张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正想顺势将深埋心底的话倾吐——

      “张老师。”

      林晓露先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车内那点微妙的旖旎驱散。

      “这三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她侧着脸,目光落在窗外流淌的雨痕上,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是,有些事强求不来。我们注定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张阳咀嚼着这个词,心头那点火苗被冷水一激,却没有熄灭,反而烧起一股不甘,“我不明白,什么叫‘有缘无分’?是像地质断层一样无法跨越的天堑,还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只是你用来拒绝我的说辞?如果是后者,我不会放弃的。”

      林晓露沉默了片刻。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你很好,张阳老师。”她语气里有一种疲惫的真诚,“是我不值得你这样。有些事……说出来你或许不会信,甚至会觉得很荒唐。”

      “你说,我就信。”张阳几乎是立刻回应。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仿佛要穿透她平静表象下的迷雾。

      林晓露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不是对他,更像是对某种无法抗拒的规律。

      “你有没有想过,”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凉而沉,“命运,或许就像一本已经写完、装订成册的历史书?书里的人,生在何时,死于何地,成就什么,失去什么,悲欢离合,早就是白纸黑字,无法更改。”

      张阳皱了皱眉,学者的本能让他立刻反驳:“如果一切都是注定,那人活着奋斗、挣扎、选择的意义又在哪里?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充满了偶然和变量……”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同的。”林晓露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有的人命运是完结状态,再挣扎努力也是无用。而有的人命运却是随机的,有无限种可能。”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两种不同的命运形态?”

      林晓露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怀中的教材封面上划过。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

      “薛定谔的猫,你知道吧?”

      “知道。在打开盒子之前,猫既是死的,也是活的。”

      “对。在‘观测’发生之前,它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可一旦被看见……”林晓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凉意,“波函数坍缩,它就只能有一种结局。非生即死。命运……也是一样。”

      张阳心头莫名一紧:“你是说,有些人的命运,因为被‘看’过,所以被锁死了?被什么看?谁在看?”

      “很多方式。古老的卦象,生辰的排列,星辰的轨迹……甚至,”她停顿了一下,窗外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瞬间苍白的面容,“一场重复的梦。”

      “算命?”张阳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个词的肤浅,连忙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些民间流传的东西,真的能……‘观测’命运?”

      “信则有,不信则无。”林晓露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张老师,你算过命吗?”

      张阳摇头,语气带着理科生惯有的审慎:“没有。我更相信实证和逻辑。不过……”他看向她,眼神变得认真,“我尊重你的想法。存在即合理,既然能流传千年,总有它的道理。我只是……第一次听人把量子力学和命理说得这样……浑然一体。”

      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化解有些沉重的气氛,甚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这个角度很新颖,说不定真能发篇有趣的交叉学科论文。”

      林晓露却没有笑。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转开了头。

      车内的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雨声磅礴。

      张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听过林晓露一些“与众不同”的言论,但如此系统而清晰地讲述,还是第一次。

      张阳看着她低垂的侧影,轻声问:“所以……你的那本书,是已经被‘翻看’过了,对吗?”

      林晓露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很慢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带着千斤重量。

      张阳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其实……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算过命、看过相,就当是个心理慰藉。日子不照样过?太阳照常升起。你别太把这些放在心上。”

      林晓露没有接话,目光凝固在窗外某处虚空中。

      张阳怕冷场,又试探着问:“那……你是怎么‘被看到’的?有人给你算过?”

      林晓露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直到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你相信吗?梦……或许也是一种‘看’的方式。”

      “我信。”张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此时此刻,她说什么他都愿意接住。

      林晓露转回头,眼神有些空茫:“不知是在现代还是在久远的历史中,有人通过‘梦’的方式观测过我的命运。”

      “梦到你?”张阳顺着她的话,“是……什么人?”张阳原本想再开个小玩笑说自己经常梦见她,可忽然觉得不太合适。

      “我不知道。”林晓露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我只知道,很多年了,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个穿蓝色道袍的女人,躺在血泊里,身上盖满了落叶……她快死了。”

      “蓝色道袍?”张阳顺着问,心里却想,大概是她研究历史走火入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什么会一直梦到这个?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林晓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那个道人,就是‘看’我的人呢?”

      张阳愣了愣:“那也只是你梦见了她,怎么能证明是她梦见了你?”张阳顺着她的思路问,心里却开始盘算明天一定要约心理中心的任老师聊聊。

      林晓露看着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幽幽地晃了一下:“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张阳猛地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寒意。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用理智驱散那点不适:“林老师,你别多想。心理中心任老师提过,重复的梦境可能跟潜意识有关,甚至是身体发出的信号。你今天晕倒,可能就是需要好好检查一下。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好吗?”

      他的语气恳切,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林晓露却只是轻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神色,只低低说了一句:“我说了你不会信的。”

      那声音里没有责怪,只有早就料到的释然,和一丝极淡的失落。

      那声音里的失落,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了张阳心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理性分析”的老毛病

      “我信!我真的信你!只是……我们搞研究习惯了,总想找到支撑论点的证据。我是说,在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别让这些念头困住你自己,影响你的判断和生活,那就不值得了。”

      林晓露似乎听进去了些,微微颔首:“所以我才研究这些。想弄明白。”

      见她愿意搭话,张阳顺着问:“那……根据你的研究,你看到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林晓露的眼神瞬间变了,方才那点微弱的交流欲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但那哀伤也只停留了一瞬,便沉淀为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

      “我命不长。”她声音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也许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张阳心头剧震,脱口而出:“胡说!”随即又压住情绪,“现代医学很发达,你只是需要好好休养调理……”

      “不是病。”林晓露摇摇头,语气平静得可怕,“是命。是被观测过、坍缩完毕、无法更改的结局。”

      张阳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忽然想起她晕倒前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楼——那些悬浮在现代都市上空的古代道观。难道那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

      “没有办法……改变吗?”他问,声音很低。

      林晓露沉默了很久。久到张阳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

      “张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你会救我吗?”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张阳愣住,随即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只要我在,我一定会保护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你会救我吗?”林晓露打断了他未尽的承诺,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索要一个最纯粹、剥离了所有附加条件的答案。

      张阳被她眼中的认真慑住,他转过头,目视前方被雨水冲刷的道路,一字一句,郑重地说:“我会。相信我。”

      林晓露看了他几秒,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重新转向窗外。

      可张阳还是捕捉到了,她转头那一刹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感动或欣慰,而是一种淡淡的……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心下有些慌乱,试图换个话题:“那……你能给我也算算吗?”

      “算什么?”

      “算……”张阳顿了顿,心跳有些快,“算姻缘。我和你……有没有可能?”

      林晓露没有看他,声音平稳无波:“你会有很好的姻缘。但那个人不是我。”

      “为什么?!”张阳追问。

      “因为……”林晓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张阳心口,“我已经死了。”

      “晓露!”张阳又气又急,“不要总把‘死’挂在嘴边!你明明好好的!”

      “命中注定。”她只回了四个字。

      张阳深吸一口气,强行转换话题:“那……算点别的?事业?财运?”

      林晓露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无奈:“你忘了?一旦我说出口,你的命运就可能被‘确定’下来。就像……观测发生了。”

      张阳恍然,随即苦笑:“懂了,‘天机不可泄露’。”

      这个带着点自嘲和默契的说法,竟让林晓露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却像阴霾里漏出的一线光。

      张阳见她笑了,心头阴郁顿时散了大半,一股豪气涌上来,拍了拍方向盘:“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出事。”

      林晓露静静地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良久,才很轻地说了一声:

      “谢谢。”

      “那……如果命运真的已经写定,像你说的那样。有没有办法……改一改?”张阳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比如,那些不好的部分?”

      林晓露沉默了几秒。

      “有。”她回答得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就像搭积木。你想抽走一块已经松动、快要崩塌的积木,就必须立刻在别处塞进另一块,否则整个结构就会垮掉。”

      她转过脸,看向张阳。车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在她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所谓的‘趋吉避凶’,‘化解劫难’,很多时候,不过是将注定的灾厄,转嫁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轻,却字字清晰,“所以民间才有‘替死鬼’的说法。”

      “轰隆——”

      一声闷雷恰在此时滚过天际,震得车窗玻璃都在微微颤动。暴雨疯狂地冲刷着一切,仿佛想洗去这段过于惊悚的对话。

      林晓露却像没听见,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下去:

      “一个人若想逃脱注定的早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命格健全、生机旺盛的人,替她去死。”

      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窜上张阳的脊背。

      他猛地想起她刚才反复追问的那句话——“你会救我吗?”

      难道……她的意思是……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薄汗。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此刻,在这密闭的车厢里,听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听着身边女人用学术讨论般的语气谈论着“替死”,一种混杂着恐惧、荒谬和隐隐刺痛的情绪,攫住了他。

      如果她真的遇到生命危险,他想,他会不惜一切去救她,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这是出于情感,出于本能。

      可如果这代价,是源于一套玄奥诡异、无法证伪的“命理学说”……他无法说服自己。

      好在林晓露并未在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上停留。她很快接了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悠远:

      “找‘替死’的人并不算太难。自古以来,邪门外道总有各种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的法子。真正难的……是找‘替活’的人。”

      “替活?”张阳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困惑地重复。

      “就是代替别人,活下去。”林晓露解释道,看到张阳脸上浮现的匪夷所思,她竟微微弯了弯嘴角,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不是你想的那种,拥有双重身份,或者顶替他人姓名那么简单。”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无尽的雨夜,声音变得有些空茫:

      “是要完完全全地,接过另一个人的命运。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所有未曾到来的未来……甚至她在三界六道、轮回往生中,每一个注定的轨迹。全部,承担下来。”

      张阳听得心头发紧:“为什么要这么做?谁会愿意……不,谁需要这么做?”

      “如果,”林晓露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坠着千斤重量,“如果你发现,你所在的历史,你所经历的人生,你所爱所恨的一切,都不过是早就写好的剧本。而你,只是一个按部就班念着台词的演员。你会不会……想要跳下舞台?”

      她看向张阳,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如果刘邦、项羽,在楚汉相争最激烈的时候,忽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的一切挣扎、霸业、爱恨情仇,都只是史书上既定的一行字。他们会不会也想……找个人来替自己演完这场戏?好让自己,真正地‘自由’?”

      张阳被她的话震住了,脑子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疯狂逻辑背后的隐喻。半晌,他才迟疑地说:“你的意思是……那些名垂青史的人,可能……并不是‘他们’自己?”

      “我非我,你非你,花非花。”林晓露轻声念道,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悲悯的了悟。

      “可如果人人都这么干,世界不就乱套了?”张阳感到一阵荒谬。

      “放心。”林晓露摇摇头,“相信这套理论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而愿意付诸实践,且有能力做到的……更是万中无一。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宽容,允许一些微小的‘误差’存在。就像地球的运转,一直存在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偏差,无伤大雅。”

      “那……什么样的人,才会去找‘替活鬼’?”

      “勘破虚妄,不愿再做提线木偶的人。”林晓露的声音低下去,“求超脱,求自在,求……真正的‘我’。”

      张阳听得入了神,尽管理智在尖叫着荒谬,好奇心却驱使他继续追问:“这……真的能成功吗?有什么依据?”

      “没有依据。”林晓露坦然承认,“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修仙问道,本就是一条无人走过、前途未卜的路。若是早有明确路径,岂非人人皆可成仙?”

      “那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那便继续在既定的命运里沉浮,或者……魂飞魄散,连做‘演员’的资格都失去。”林晓露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张阳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替死’要找活人。那‘替活’……找什么人?总不会也是活人吧?”

      “死人。”林晓露吐出两个字,看到张阳骤然瞪大的眼睛,她耐心解释,“活人只能承载一套命运。就像一块积木,无法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所以,必须是已死之人,而且是……不如轮回之人。”

      “成……成功之后呢?”张阳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发干。

      林晓露的眼神忽然变得极为悠远,仿佛穿透了车窗,穿透了雨夜,看向了某个无法触及的彼岸。

      “那么,‘我’就不再是困在书页里的一个名字,一段故事。”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炽热的向往,“‘我’将超越时间的线性,超越宿命的罗网,成为……真正的‘观者’,而非‘被观者’。你可以理解为佛家说的‘本我’,一种更本源、更自由的存在。”

      她顿了顿,看向张阳,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理解的痕迹,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的叙述:

      “当然,那个跳脱出来的‘我’,并非现在和你说话的这个林晓露。这个我,依然是那本书里,被写定的一行字。”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声,永不停歇。

      张阳消化着她这番话里惊人的信息量,许久,才涩声问:“所以……一旦被‘看’过,被算过,就永远逃不掉了,是吗?”

      “不尽然。”林晓露摇头,“这要看‘看’的人功力深浅。浅薄者,只能窥见你人生一隅,十年八载的光景。过了那段时间,迷雾重新笼罩,命运仍有无数可能。”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奈:

      “可若是遇到真正的‘大家’……比如能前算五百年、后测五百载,如同史书中的诸葛亮那般,能测人、测国、测天机,甚至以一己之力影响历史走向的人物……被他‘看’过,只怕生生世世,都难逃他画下的命盘。”

      话说到这里,已经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阳看着身旁女人苍白的侧脸,那脸上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他想起她说的那个梦,那个纠缠她多年的、血泊中的蓝袍道人。

      “所以……‘看’你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大家’?”他轻声问,心脏莫名地揪紧了。

      林晓露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虚无的黑暗:“我这些年在历史书反复翻找,心里……隐约有些猜想。但不确定。她通过‘梦’这种方式,观测着我。或许不止是我,还有不同时空里的……其他的‘我’。”

      “那个蓝袍道人?”张阳想起她最初的描述。

      “嗯。”

      “她为什么……要出现在你的梦里?”

      “我不知道。”林晓露的睫毛颤了颤,声音里透出一丝罕有的迷茫和脆弱,“我只知道,每次梦到她,我都感到一种很深的……害怕。怕什么,我也说不清。”

      张阳张了张嘴,想安慰,却发现所有语言都如此苍白。最终,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有些干涩的笑容:

      “听起来……挺浪漫的。今人梦古人,古人梦更古的人。一场大梦,谁又能分得清,谁是庄周,谁是蝴蝶?”

      他本是随口一句感慨,却没想到,林晓露闻言,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彩,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赏,甚至有一丝……终于被理解的动容。

      “谢谢你。”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却无比认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荒唐话。”

      张阳被她看得心头一热,连忙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朗:“这有什么!我平时也总爱胡思乱想,什么缸中之脑、模拟世界、外星人观测……脑洞大开嘛!我觉得,有这些想法的人,内心世界一定特别丰富精彩。”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林晓露看着他真诚中带着点笨拙安慰的表情,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几年来,他是唯一一个,不仅没有嘲笑她这些“怪念头”,反而愿意耐心倾听,甚至尝试理解的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车子缓缓驶入她居住的小区。路面只是微微湿润,空气清新,月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洒下一片清辉。与方才学校附近的狂风暴雨相比,这里安静平和得宛如两个世界。

      车子停稳。

      林晓露抱着教材下车,转身对驾驶座上的张阳微微颔首:“今天真的麻烦你了,张老师。谢谢。”

      “别客气。”张阳也下车,绕到她这边,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上小心。”

      林晓露点点头,转身走向单元门。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下,回过头。

      月光和路灯的光交错在她脸上,映得她的眼眸格外清亮。她看着这个追了自己三年,始终温和守礼,此刻眼中依然带着关切的男人,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张阳见她回头,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他上前一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老师,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下班……我可以等你,我们一起走。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手心微微出汗。

      林晓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他好一会儿。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向他身后那轮从云后探出头的月亮,又移回来。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动摇,有一闪而过的暖意,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平静所取代。

      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色里:

      “不必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刷卡,走进了明亮的电梯厅。电梯门缓缓合上,将她的身影,连同张阳怔然凝望的视线,一并隔绝。

      张阳站在原地,看着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最终停在某个楼层,然后熄灭。

      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拂过,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空了一块。

      而已经走进家门的林晓露,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的教材散落一旁,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窗外,月色正好。

      一场雨,洗去了尘埃,也仿佛洗去了某些短暂浮现的、不该有的奢望。

      她知道,自己的路,从来只有一条。而那一条路的尽头,没有月光,没有同行者,只有血泊、落叶,和一个等待了太久太久的……了结。

      那一夜,林晓露的梦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终于不再是远远看着。她穿过冰冷的血泊,踩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到了那个蓝袍女道的身旁。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面朝下的身体轻轻翻转过来,拨开覆在脸上的凌乱黑发和枯黄叶片。

      一张苍白的、沾着血污的脸露了出来。

      眉目如画,却了无生气。

      竟是她自己的脸!

      梦境轰然震颤。就在林晓露心神俱裂之际,那具“尸体”长长的睫毛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空洞的瞳孔,倒映着林晓露惊恐的面容。

      一滴清泪,从女道士眼角滑落。

      ……

      第二天下午,一则简短的消息像惊雷般炸穿了光华大学的校园网络和历史学院的工作群:

      ——光华大学历史学院一名女教师在家中突然死亡,初步排除他杀,具体细节仍在跟进。

      张阳正在讲课,手机屏幕亮起时,他瞥了一眼,粉笔“啪”地断在指间。

      他冲出教室,奔向历史学院,一路上大脑空白,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疯狂的心跳。不可能,历史学院那么多女教师,可千万别是林晓露。

      可现实冰冷而残酷。

      林晓露的工位已经空了。几个相熟的老师红着眼眶,低声议论着:

      “太突然了……昨天还好好的……”

      “听说警察去了,说没什么异常,就是突发疾病……”

      “但有个事挺怪的,”一个老师压低了声音,“警方说,她床上……散着很多枯叶子,这个季节哪来那么多落叶?”

      “窗户没关吧,风吹进来的?”

      “可能吧……唉,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张阳僵硬地站在原地,那些议论声忽远忽近。他想起昨天车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那场诡异的局地暴雨,还有她最后那句平静的“不必了”。

      原来,那不是拒绝。

      那是告别。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窗外阳光刺眼。昨天那场暴雨了无痕迹,世界运转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他想起林晓露关于薛定谔的猫的比喻,想起她说的“观测”与“坍缩”,想起那个血泊中的蓝袍女道,想起她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结论——

      她没有死。

      她只是从一场漫长的观测中,醒了过来。

      而谁又能确定,此刻阳光下的这个世界,不是另一场等待被观测的、叠加的梦呢?

      张阳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第一次对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产生了某种深刻的怀疑。第二章复活

      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一点微弱的意识,在混沌的“无”中漂浮了仿佛亿万年。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我”,甚至没有“没有”本身。

      忽然——

      一线微光,刺破了绝对的“黑”。

      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那一点光迅速扩大、晕染,带着冰冷而真实的触感,强行将她从虚无中“拽”了出来。

      她醒了。

      ——或者说,是“林晓露”醒了,还是“叶玄子”醒了?抑或是那个超越所有名相的“本我”,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睁开眼,睫羽颤动,一滴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洇入身下冰冷坚硬的石面。

      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只有晃动的、重重叠叠的影子,和一片嘈杂混乱的人声。鼻端却先一步捕捉到了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是血。她自己的血。

      知觉如潮水般回归。她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片巨大的、由黑白两色大理石嵌成的太极图上。触手冰凉,带着玉石特有的润泽,却又被黏腻温热的血液浸透。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一座巍峨得近乎压迫的道观,飞檐如剑,直指苍穹。而环绕着太极广场的,是数百名手持长剑、道袍猎猎的道士。他们面色或惊骇、或愤怒、或肃杀,却无一例外地将剑锋对准了阵中孤零零的她。

      “怎么可能?!她方才明明已气绝!”

      “天地双尊的剑确确实实贯穿了她的心脉!我亲眼所见!”

      “伤口呢?怎会毫无痕迹?!”

      “必是那妖法‘大梦春秋’作祟!”

      “列阵!速速列阵!绝不能再让她逃了!”

      喧嚣声中,叶玄子——或者说,此刻承载着“林晓露”记忆与“本我”意识的她,撑着血泊,缓缓站直了身体。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气度。仿佛刚才死去的不是她,而只是一件不合身的旧衣裳。

      她闭上眼。

      混乱的、属于不同“人生”的记忆碎片冲刷而来——现代校园的讲台,魏晋乱世的烽烟,幽深道观的青灯,还有……血泊与落叶间,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缓缓睁开的眼睛。

      再睁眼时,眸中最后一丝属于“林晓露”的迷茫与脆弱已彻底褪去,只剩下属于叶玄子的、洞悉世情的清明与疲惫。

      这里是南北十六国,一个人命贱如草,白骨蔽平原的年代。

      兵祸连年,神州陆沉。儒家礼乐崩坏,佛门趁势大兴,信众如云。道门则因义理深奥,日渐式微。

      直到她,叶玄子,创出“大梦春秋”之法。

      见梦中梦,现身外身。此法一度让太一神教势如燎原,几欲与佛门分庭抗礼。

      却也让她,成了道门必除的“异端”。

      她不明白。她所求,不过是在这无边苦海中,寻一叶真正的安宁方舟,何以就成了不容于世的“妖法”?

      方才,道门至高的“天地双尊”联手,以三百六十五名精英弟子布下周天大阵,已将她的心脏贯穿。

      她本该死了。

      可大梦春秋让她用一重梦境,抵了现实一命。只是不知,方才在梦中替她死去的,又是哪一世的谁?可会扰了谁的姻缘,断了谁的因果?

      正思忖间,大阵再动!

      风起云涌,却只局限于道观上空这一小片天地,与外界的朗朗乾坤泾渭分明。叶玄子抬眼望天,脑海中毫无征兆地,突兀地蹦出一句陌生又贴切的话——

      “局部地区有雨。”

      她一怔,随即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

      握剑的手,却紧了一紧。

      掌心传来温润的微颤,是她的本命道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

      “颠倒梦想。”

      她轻唤剑名。刹那间,被大阵压制的修为如江河倒灌,重回巅峰!

      她能清晰感知到,这座周天大阵已短暂接管了阵内一切的“规则”。在这里,布阵者便是天意。

      凡人,如何对抗天意?

      “结印!”

      天地双尊一声令下,三百六十五把长剑齐齐低鸣,剑气勾连,一座巨大的、宛如实质的剑气塔轰然压下!

      塔中,叶玄子甚至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曾恭敬唤她“师叔”的晚辈,此刻眼中虽有挣扎,手中剑却稳如磐石。

      阵势一成,他们便不再是自己,只是大阵无情的部件。

      风压骤临!

      天地双尊一手指天,引动云气成剑,煌煌如天柱倾塌;一手指地,催发土石为锋,森森似地龙翻身!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双剑缓缓合拢,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毁灭的气息锁定叶玄子,要将她碾为齑粉!

      破绽……破绽何在?

      万物有缺,天道有损!

      电光石火间,叶玄子福至心灵!她神识全开,捕捉着大阵每一丝最细微的运转韵律。

      找到了!

      如同历法必有闰余,这完美无瑕的周天大阵,每运转四周,便会因天地规则本身的微小“误差”,在某个方位产生一刹那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而这稍纵即逝的缺口出现之时,恰是天地双剑交汇、毁灭之力爆发到极致、也是所有布阵者心神最为凝聚、反而最不易察觉细微异常的一瞬!

      就是现在!

      叶玄子身化流光,在双剑轰然对撞、爆开刺目光芒与毁灭冲击波的刹那,险之又险地自那“误差”缺口处激射而出,直冲云霄!

      “追!”

      身后,传来惊怒的呼喝。

      紧接着,是数十道凄艳决绝的流光,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携着弟子们最后的意识与杀意,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叶玄子心头一颤。她认得这些气息。

      何至于此……她的道,真的错到需要弟子们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来诛杀吗?

      一道流光终究追上了她,轻易穿透了她仓促凝聚的护体真气。

      “叶师叔……对不住……”

      熟悉的、带着哽咽的少年声音,在她灵台中轻轻响起,随即彻底消散。

      “噗——!”

      叶玄子如遭重击,口中鲜血狂喷,凝聚的法力瞬间溃散,身形像折翼的鸟,从万丈高空,向着下方苍茫的山川大地,无力地坠落下去。

      剩余的剑气流光在她周围盘旋片刻,似乎确认目标已失去反抗之力,终于渐渐黯淡,化入呼啸的山风,再无踪迹。

      只剩她一人,不断下坠。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急速放大的、郁郁葱葱的陌生山林。

      以及,脑海中最后残留的、属于“林晓露”的那一点执念——

      要活下去。

      找到那条路。

      跳出……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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