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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越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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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划破寂静夜幕,水帘顺着漆黑塔壁倾泻,在檐角汇成数道急坠的瀑流。
这座矗立于京畿腹地的高塔,犹如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本是天珩王朝至高权力的象征,此刻却被刺耳的铜铃击碎了威严。
无数白袍人应声而出,沿盘旋的石阶奔涌而下。
他们面容肃杀,步伐整齐而有序,若从高空俯瞰,这场面定然如蚁群迁徙般壮观。
短短几息,众人便赶到了底层牢狱。此处看上去一切如常——
铁门紧闭,幽暗的廊道寂静无声。
然而领队之人脸色铁青,牙关咬得死紧,以至于面容都有些扭曲。
国师留下的罗盘绝不会错,此处的平静只是假象,牢里关押的那几只穷凶极恶的妖兽,定然已经逃脱了束缚。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周遭众人一见他臂上紧缚的那具形似精钢□□的漆黑器具,皆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领队的手臂同样在微微发抖。他定了定神,手指搭上板机,对准正被缓缓推开的铁门——
轰!
气浪自内而外喷薄,地砖寸寸迸裂,惨叫与烟尘瞬间吞没了整条廊道。
领队眯起眼,在混乱中隐约瞥见几道虚影掠过,当即扣下扳机。
砰砰几声,火光湮没在尘雾里,徒留空响。他暗骂一声,厉喝:“他们往上逃了!追!”
其余人紧随而上,脚步与呼喝迅速沿旋梯远去,地底只余一地狼藉与几个被炸晕的白袍人。
横七竖八的躯体间,两道俯趴的人影,突然动了动。
上方的男子肩宽背厚,纵然形容狼狈,挡不住的贵气仍从他深邃的眉眼及棱角分明的五官凛然飘散。
天珩的当朝皇子楚明渊利落地翻身坐起,薄唇轻启——
“喵。”
一团肥圆的黑猫“咕咚”从他襟口滚落,将本就龟裂的地砖彻底砸碎。他摆手拂开烟尘,去扶身侧的少年:“霜序?可还好?”
名唤霜序的少年慢慢抬起脸来。他巴掌大的脸颊沾满灰土,一双眼生得十分特别,眼梢上挑,瞳仁剔透如水,深处隐隐有异光窜动。
他乌黑的鬓角被冷汗濡湿,一滴水珠顺着青白的侧颊滑落,坠在紧咬失色的下唇上。楚明渊的目光追随着那滴水痕,漆黑的眼底掠过一丝微光。
拖着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又强行承载如此汹涌的妖力,此刻自然不好受。
但霜序只瞄了一眼他伸来的手,便自行撑地起身。
楚明渊从容收手,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不信我,谁都逃不出去。”
他语气淡然,霜序却浑身一僵。
一只彩羽鹦鹉从囚室角落飞出,落在霜序头顶,“吉祥”“吉祥”地叫了两声。
“她说什么?”他随口问。
“她说……”霜序微微勾唇一笑,“殿下不准吓唬我。”
被一只鹦鹉警告的皇子殿下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恼怒的神情,反而一晒。他低下头,看见好不容易翻过身的黑猫正凑近霜序脚边,方才潜伏地面用纸人制造幻影的蜥蜴与蟒蛇也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缠上少年脚腕。
他心道,他们倒是同仇敌忾。
“看来化作原形,确实能避开罗盘的追踪。”他转向空寂的长廊,沉声道,“走吧,时间不多了。”
——
当塔内的白袍人在领队暴怒的号令下层层搜寻凭空消失的逃犯时,塔底最深处的一处排水口的铁栅栏,已被蛇妖凭蛮力整个卸下。
二人四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下暗渠。
此处积水幽深,对天性亲水的蜥蜴与蛇妖不成问题,鹦鹉则在水面低飞盘旋,唯独黑猫惨叫一声,爪子勾住霜序的衣襟向上攀爬,想趴到他的后脖颈上。结果,它肥硕的身躯刚压上去,便听得“咔嚓”一声——
霜序的颈骨发出了与方才地砖碎裂时如出一辙的脆响。
楚明渊眼疾手快,一把拎起不敢动弹的黑猫甩到自己背上,随即率先涉水前行。
时值深秋,积水漫过他的腰际,寒意层层上涌,侵肌蚀骨。甬道又狭窄逼仄,他与霜序被迫紧紧贴在一处,能感受到身旁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水里的少年,正冻得瑟瑟发抖。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果然见霜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侧颊苍白如雪,恍若一缕黑夜中的幽魂。
他递出一条胳膊,这次霜序没有拒绝,冰凉发抖的手指紧紧扣住他坚实的小臂。
借力前行一段后,霜序吐出一口寒气,看了看楚明渊从容不迫的神色,又看了看那簇跳动的火苗,轻声问道:“殿下为何对这地下的结构如此熟悉?”
“我研究过此处的旧图纸。”楚明渊淡淡道,“国师虽改建了大部分地上构造,地基与水脉仍维持原样。”
他余光下撇,撞见霜序仰首探询的目光。刹那间,他仿佛看透了少年眼中流转的诸多疑问——他为何研究图纸、为何乔装潜入地牢、又为何帮助他们这些妖怪越狱……
可最终,霜序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便垂下眼帘。
“怎么不继续问了?”楚明渊微挑眉梢,眼里带了点戏谑的寒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火光为他锋利的轮廓镀上一层足以以假乱真的柔和光晕,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潮湿的石壁间回荡,甚至透出几分诱哄的意味。
霜序却抵挡住了这种诱惑,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放心,我绝不会窥探您的谋划。从此处脱身后,我会当作从未见过您。”
楚明渊愣怔一瞬,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这样的神情与他冷峻的外表显然是极度违和的,霜序只觉得毛骨悚然,头顶的一撮乱发都竖了起来。
看着他瞪圆的双眼,楚明渊心下莞尔。
这少年自醒来后,面对种种变故都出奇镇定,骨子里却终究存有一份天真。
他竟然以为,过了今夜就能同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不怕。”楚明渊敛起笑意,拍拍霜序的肩。他并未纠正霜序的念头,轻描淡写地转开话头,“你说自己只是只普通的小妖怪……可我瞧你的胆量,倒很是不凡。”
“殿下过奖了。”霜序客客气气地回道。
楚明渊正欲转头,又听他以一种十分麻木的语气,老神在在地补充:“您若是像我这般死过一回,也会觉得眼下再大的事,都算不得什么。”
楚明渊又想笑了,匆忙别过脸去。
二人没再交谈,沿着水道走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弯道,脸色皆是一凝——
火光映亮了一座巨型水闸,闸门几乎与拱顶齐高,厚重的金属上覆满锈痂和青苔,底部的铰链早已锈死。水闸后方传来沉闷浩大的水流轰鸣,但闸门缝隙太过狭窄,连体型最小的鹦鹉也难以穿过。
蛇妖从水中昂起头,粗壮有力的尾部缠紧一处突出的关节,试探性地扯了扯。
“不可。”楚明渊看了一眼闸门与周围石壁的接合处,立即制止,“铸铁虽锈,整体结构仍与石壁嵌合极深。若强行破坏,震动恐将引发这段老旧通道坍塌,我们会被活埋在这里。”
攀附在壁上的蜥蜴闻言,发出焦急的嘶嘶声。楚明渊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到它的大致意思,再次否决:“妖力亦不可行。方才你们也瞧见了领头人手上的器具,眼下尚不知他们备有多少对付妖类的武器,绝不能让他们追踪到妖力波动。”
几只妖怪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争吵起来。楚明渊听得头都大了,正想叫霜序帮他翻译,一声机括咬合声突兀响起。
楚明渊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这机器要塌了,连忙探手去捞霜序,却抓了个空。
下一刻,霜序那张沾满灰渍的脸从水闸的另一侧探出,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你怎么——”他惊讶地失声道。
霜序眼角微垂,向下示意。
只见水闸的右下角,一块约两尺见方的铁板被拆卸得向内松脱开来,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孔洞,恰好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楚明渊几只欢快窜入的妖怪钻了过去,目光始终锁在霜序面上。
霜序起初想装作没看见,后来被他盯得没办法,只好简单地解释:“是结构。再繁复的机关,只要找到它承力的枢轴与连接逻辑,便能破解。”
楚明渊听了,虽然没追问他是从何处习得此道,但霜序莫名觉得,自己仿佛又往某个无形的陷阱陷深了一寸。
不容他细想,震耳欲聋的轰鸣便扑面而来。
他垂眸望去,脚下是一方悬空石台,下方是近乎无边无际的幽暗水域。数条来自不同方向的粗大水流在此处交汇,水汽弥漫,声势滔天。
此处便是贯通整座京城地下水流的主干。
而石台前方约一丈深的水面下,汹涌的水流正朝着一条更为宽阔幽深的水道奔去。
“那是通往外界河流的路径。”楚明渊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肯定道,“必须潜下去,顺着主水流的方向,才能被冲出去。”
霜序的动作顿了顿。
那其实是一个非常轻微而不易察觉地凝滞,楚明渊仍敏锐地捕捉到了,侧首问道:“怎么?”
霜序默默抬眼,湿漉漉的长睫下,眼神无奈又无辜:“我不会水啊……”
“……”楚明渊沉默片刻,“你的原形是陆上走兽?”
霜序点点头,搪塞了一句。
旱鸭子……大概也算是一种动物吧。
“那待会儿抓紧我。”楚明渊道,“我看过水道布局图,从此处到出口,大约需要一炷香,能憋住气么?”
霜序再次点头。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打道回府戴回枷锁,再对白袍人赔笑说,方才种种不过是诸位做的一场白日梦。
“霓裳、幽影,你们可以吗?”他问蜥蜴与蛇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转向楚明渊,“那我来负责清商,你抱住夜玄……”
“行了。”楚明渊在他头顶轻轻一敲,“你顾好自己便是,它们都交给我,我会看顾妥当。”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又带着亲昵的责备,好像他们是一对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霜序不禁恍了恍神,赶紧把这荒诞的念头压下去,一声不吭地站到他身侧,手臂挽住他的臂弯。
楚明渊觉出他隐约的别扭,却没点破,直接一手环过他腰际,用力地将他按进怀里,另一手揽住黑猫及鹦鹉。
他低头与霜序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了翻腾的黑暗激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