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夜话》何处惊

1、引魂员的日常

　　“轩辕黄帝稽首，问赤松子曰：‘朕见万民，受生何不均匀，有宝贵，有贫贱，有长命者，有短命者，或横罹枷禁，或久病缠身，或无病卒亡，或长寿有禄，如此不等，愿先生为朕辩之。’
　　赤松子曰：‘生民穷穷，各载一星，有大有小，各主人形，延促衰盛，贫富死生。为善者，善气覆之，福德随之，众邪去之，神灵卫之，人皆敬之，远其祸矣。为恶之人，凶气覆之，灾祸随之，吉祥避之，恶星照之，人皆恶之，衰患之事，病集其身矣。’……”

　　司769366把手中的《赤松子中诫经》丢在地上，揉了揉太阳穴，尽管他感觉不到疼。

　　这里是灵魂的中转站，活着的人把这里称作冥界、地狱、地府……,介绍的煞有其事，好像他们来过一样。

　　司7693665把书捡起来，掸掸灰，略带谄媚地把它和月报一起放在上司的桌子上。
　　“这个月本市自杀人数环比上升1.7%，男女性别比为1：1.3，60岁以上人员占比38%，30~60岁人员占比44%，0~29岁人员占比18%，按地区分布……”
　　“这些我自己会看，挑重点的说。”
　　“呃……老大，昨天……出了点小问题……”

　　司769366把眼睛一瞪，“收错魂儿了能叫小问题？你知不知道咱们市几十年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一没战乱，二没大灾大疫，魂手还这么充足，居然能出这种事？我告诉你，枉死部的判罚一会儿就送到，你和你手下的那个659谁都跑不了！”
　　“老大，老大，你救救我吧，我好歹也跟着你一百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他一把扑到上司面前，挤着根本不存在的鼻涕和眼泪，皱着一张发紫的脸，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拿着那本刚刚被他捡起的书，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地说道：
　　“这些所谓的劝善书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些为了维护等级制度与伦理纲常，通过这些善书培养奴才的统治者第一个就该上刀山、滚油锅！他们让世人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深信不疑，那些自认为是‘好人’的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好报’，便加倍寄希望于阴司和来世。可当他们真的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货不对版，喊冤的、诉苦的、抱着柱子坚决不往门里进的亡魂一抓一大把，他们甚至隔三岔五还搞个抗议活动，那次不是我去处理的啊老大。”

　　“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我们真像世人编排的那样会各种各样的法术就好了，看他们还闹不闹事。可我们也只是一缕魂罢了，一缕困在‘出生’、‘入死’两扇门之间的魂。”

　　“老死，病死，意外，凶杀这些科室，亡魂们无非就是对自己生前行为的评分标准不满，唯独自杀之人最麻烦。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谁不是满腹辛酸委屈？本以为人死灯灭，一切痛苦将会随着生命的逝去消散，自己终于获得了解脱的时候，却被告知‘自杀是重罪，你们将会带着自己最痛苦最绝望的记忆，迎接漫长的刑期。’换谁谁也接受不了啊！”

　　“这些年，人们对生命有了更多自己的思考，一些诸如‘没有人问我要不要来这个世界’‘我不能决定自己如何出生，但我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亡’的论调层出不穷，自杀之人不像之前一样早已有了会受罚的心理准备，反而言之凿凿地说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

　　司769366看着不断掉落在桌子上的灰尘发呆，他被这个话痨下属气的不轻，如果他会喘气，这里将会爆发一场沙尘暴。
　　“你到底能不能说明白，那个魂儿到底是怎么收错的！”
　　“马上，马上。”665尴尬地说道：
　　“老大，你知道自从网络社交媒介兴起后，有自杀念头的人会聚在一起相约去死，组建为彼此自杀出谋划策的‘约死群’吗？”

　　“昨天有七个人是一起来的，那个被收错的亡魂就在其中。她的名字叫王苒，是某个关爱心理健康组织的志愿者，潜伏在群里想要引导这些人放弃自杀的念头。进群的条件是要上传自残的视频，那些准备自杀的人看到王苒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很快就信任了她。根据自杀方式的选择，大群里又分小群，王苒加入了名为‘取暖’的群聊。眼看群里的人们马上就要实施烧炭计划，她劝导无果后只能选择报警。群里的人觉得他们遭到了背叛，便伺机报复。”

　　“几个月后，王苒在另一个约死群工作时，有一个男孩私聊她寻求帮助，约她一起爬山散散心。可当她到山顶时才发现之前烧炭群里的几个人都在，他们当着王苒的面一个个喝下毒药，从山崖一跃而下。毕竟是自杀群，不是谋杀群，也不是报复社会群，他们没想伤害志愿者的性命，只是想让她亲眼观看这场秀，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与无力，以后不要再妄图干涉绝望之人的生死。”

　　“王苒缓过神以后，发现最后那个女孩对是否喝下毒药有点犹豫，她就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悄悄靠近想夺走毒药。女孩惊慌的后退，被王苒一把抱住，挣扎中口袋里掉出一条项链，是一个铜质的长命锁。王苒捡起它，正面的花纹和生肖已经模糊不清，看不出是羊还是狗，背面方正的刻着四个大字：长命百岁。”

　　“王苒之前就跟这个女孩聊过天，知道这条长命锁是女孩过世的妈妈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她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弟弟出生时从头到脚带满了金项圈、金镯子，可她什么都没有。那个铜质的长命锁是她妈妈农闲时帮忙采茶攒下的私房钱买的，后来妈妈去了更赚钱的工厂，高考结束后也给女孩买了个金手镯，还让她不要担心学费，自己可以供女孩读书。可她还没入学，妈妈就查出了肺癌，不到半年就走了。”

　　“王苒举着长命锁对女孩说‘你妈妈希望你长命百岁，你看到了吗？’可女孩只是默默流泪，连哭号声都没有。许久后，她对王苒说：‘谢谢你，我妈抱着我就是这种感觉。我死了以后，请你告诉警察，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家里人给我收尸，我怕他们给我配冥婚。还有，我妈给我买的镯子被我奶奶抢走了，我打工赚了些钱，和我的遗书一起存在我朋友那里。我拜托她有机会的话去找我奶奶，帮我把镯子买回来，和我葬在一起。但我现在改主意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帮了我很多，那些钱就留给她吧，不要埋在土里白白浪费了，毕竟死后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对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王苒悄悄地把两个人卫衣的带子系在了一起，防止女孩挣脱开自己的控制去跳崖。但没料到女孩说完‘遗言’后，冷不丁地就把王苒推开了，系在一起的卫衣带子把她自己也带倒了，头磕在旁边的石头上晕了过去。王苒的手机摔坏了，但她知道那个约她来这里的男生带了手机，便想去山崖边拿那个包，谁料踩到了那瓶打翻的农药，失去重心滚了下去。”

　　“说完了？”
　　“然后659到了山下一查，正好七个，便也没仔细看，把丁苒的魂当那个要自杀的女孩的魂收来了，尸体已经严重损坏，没办法还魂了。汇报完毕。”
　　“汇报完毕？你别告诉我你昨天提交给枉死部的报告是按刚才这种三流小说的体裁汇报的，枉死之人生前的评分是多少？目前的状态如何？有没有制定弥补方案？”
　　“当然不是了老大，我是怕你没耐心听，所以才加了很多细节好生动些。”

　　“这个志愿者有一份满分答卷。她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不管遇到任何难题都积极面对，哪怕被人辱骂虐待，也一直觉得自己无比宝贵，从没有过自己是烂命一条的念头。而且她不光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爱惜别人的生命，近两三年救下了十几个人。按她的评分，她下辈子可以把健康，智慧，财富等等一切数值拉满，过一段幸福美满的人生。”
　　“所以呢，她愿意痛痛快快地投胎吗？”
　　“不愿意，我过来的时候她还趴地上哭呢，都和泥了。”

　　刚死没多久的人还能呼出气，流出眼泪，需要排泄并且感觉得到困和累，但无法吸气，也无法吃喝，总之就是有出无进。过一段时间，这些亡魂就会像司769366他们一样，不吃不喝不睡觉，没有呼吸也没有眼泪。所以，这些 ‘引魂员’就像无休止工作的机器，一个魂的工作量可以顶得上三个人。

　　这里说实话跟人间大差不差，唯独天是三层的。最上面一层是白色，中间一层是蓝色，最下层是紫色。但来这里再久的魂也搞不清这层紫色的到底是天本来的颜色还是汇聚起的紫色尘埃。这里越高的地方越污浊，低的地方相对干净，虽然也会有一些灰尘掉落，不过相比上面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已经很好了。所以新来的亡魂大多适应不了，都贴紧地面爬来爬去。

　　“我翻了翻资料，以前收错魂的补偿方案一般就是按比例加分，可她已经是满分了，所以补偿方案还没有出来，不知道老大您有何高见？”

　　话音刚落，一个小科员晃晃悠悠的拿着文件过来了，司769366笑嘻嘻地对665说“判罚来喽。”

　　665知道老大不会不管自己的，而且他完全有能力给自己求情，他虽然只是一个六级司，但资历很老，至少从一千年前就在这里工作了。至于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使品级降到了倒第二他就不知道了。

　　司769366打开文件，越看脸越紫，慢慢的手开始抖，随后把拳头越攥越紧，一仰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