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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往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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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769366连睡觉都睡不了,晕过去更是奢望。他只是把身体摆成大字形,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三色的天空。
周围安静的不像话,连亡魂的哭闹声好像都听不到了。
还是665最先忍不住了,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枉死部到底给了他什么判罚,是降级做奔波辛苦的基层引魂员?还是服个基础刑期?不会要让自己把那个志愿者未活够的阳寿服完吧!看老大这个样子,给的判罚难道非常严重?难道是老大需要服刑,而自己得到的是那个最恐怖的惩罚——恢复记忆!
他越想越害怕,鼓起勇气走到上司身边,使劲从他手里把那个皱巴巴的纸拔出来,展开一看,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判罚,而是一封委任书。
“总经办(20XX)字033号
为适应新形势下灵魂中转工作的发展需要,提高亡魂对本部门工作的认同度,创新工作形式与工作方式,经司委会慎重决议,兹任命司769336全权负责“秉烛夜游”项目,负责王苒及其他由于工作失误等原因枉死之人的重生工作,自行组建工作小组,做好案例宣讲,使以自戕之人为主的反抗群体得到教导,积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自愿投入轮回。
任命决定即日起开始执行。”
665看着这份委任书一头雾水,什么是“秉烛夜游”项目啊,王苒尸体都毁坏了怎么重生?难道要借尸还魂,可借尸还魂是被严令禁止的啊?还有最重要的,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受罚呢?
地上的司769366突然大笑起来,随后抢过委任书撕碎,大喊着
“我不干了!哪怕给我判个一百次方的刑期我也不干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不干啦!哈哈哈哈哈……”
“呦,什么叫哪怕给你判个一百次方的刑期你也不干了,这里的魂那个是干干净净的呢,谁不是一身罪孽才来这儿服苦役,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太好混了?”司741不知何时幽幽地飘过来说道:
很久以前,这个阴阳怪气的魂是司769366的一个下属,而他之所以落到了这步田地,就是因为这个由他发起并命名的项目——秉烛夜游。
一千多年前,这里还没有那么多引魂员,司769366的编号前也还没有那个“司”字,我们就姑且称它为小五吧。
小五那时还是个充满工作热情的新魂,每天都披着件红袍子,拿着根红手杖,奔波在世间引渡亡魂。引魂员的世界一片混沌,除了工作以外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找到存在的意义。小五想要晋升,他想要做一些不那么机械重复的工作,哪怕只是做一个最低级的小领导,指挥手下干这干那的也挺有意思的嘛!他没有记忆,也不能吃喝,给自己找乐子的途径少之又少,所以他脑子里每天只想着一件事:升官。
这天小五接了一个年轻人,他身材干瘦,大鼻子,垂到床下的手指细长,年纪只有二十七岁,头发已经白了,眉毛却还是黑的,眉心连在一起,是世人所谓命硬的面相,本是妄想窥探天机的浑话,却意外蒙对了此人坎坷的一生。
他自小体弱,两岁能语,七岁能书,十四岁以乐府诗名动京师,二十岁时遭争名者构陷,谓其父名“晋肃”,“晋”与“进”犯讳,所以他不能考进士。荒谬的原因断了他的科举之路。次年父荫了个九品小官,牢落长安三年后告病回乡,随后又在边塞做了三年昭义军节度使的幕僚。昭义军讨叛无功,节度使告病休养,小小幕僚无路可走,只得拖着病躯回到故居,整理所存诗作,共四编,授挚友沈子明。同年冬,卒于昌谷家中,身边唯母亲一人。
他虽早就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但真到了这一天还是惊慌不已,赶紧下床叩拜,表示家中还有老母需要人照顾,自己不愿离开。小五这种事见多了,刚想念几句“人身难得,寿命无常,轮回过患,因果不虚”之类的引渡语,麻利的把魂勾走了事,可当他瞥了一眼书桌时,看到了一张张誊录错误的废稿,“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这些诗是你写的?”
“是。”
“可否给我也誊录一份?”
“大人如愿意留在下一条性命,别说是一份,就是一百份我也抄好给您烧过去。”
“什么烧不烧的,商人为了骗钱才搞出来的纸钱纸人这些东西,人死了以后啥也用不到。你寿数已尽,不可在人间多做停留,还是早早跟我前往轮回之地吧。”
李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尸体上痛哭的母亲,询问道:“过几日,可否让我给老母拖个梦?”
小五眼睛一转说道:“大多数人是不行的,不过你可以。”
世间万物,除了出生时自带的那一条命是平等的,其他时候,只要有利益,有偏好,就难得公平。
有句俗语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钱确实是好东西,但也只能用来在活着的时候逞威风,引魂员们还真不在意那些黄白之物。那在这里能得到优待的标准是什么呢?四个字:真才实学。
灵魂中转站虽没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确切来说是没有任何活物,但好在矿产丰富,所以那些能工巧匠的亡魂在这里也有施展才能的空间,他们可以通过劳动获得相应的加分。不过引魂员们本就不吃不喝不睡,能用到的东西少的可怜,除了写字用的火浣布外,其余无非就是桌椅笔墨等工作所需的物件罢了。他们最开始甚至连件衣服都没有,还是那些亡魂总是被光溜溜的引魂员吓到,总司才让他们用火浣布做了袍子。
变戏法,耍大刀,捏面人,弹琵琶……只要是真真正正学到的知识和技能,都会成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不会因为□□的毁灭而消散。可这些表演一是无法保存,二是看多了会腻,所以这些技能在这里大多也就能换个托梦的机会。
最受引魂员们欢迎的消遣方式当属看一些由文人墨客的亡魂转述的诗文作品。在那个引魂员管理制度和亡魂人生评分制度都不完善的时代,引魂员们只是粗粗的根据亡魂的人格是否高贵,对性命是否珍惜以及面对困难挫折时是否勇敢这三个维度来评出优良中差四档,当时很多才子才女还会被评估等级的引魂员偷偷提档呢。
李贺进了“入死”门后,先是晃晃悠悠的倒在了地上,适应了一日后,刚能站起身,就被小五按在了书桌前
“你把我昨天看到的什么《李凭箜篌引》,《苏小小墓》,《马诗》啥的誊录好,最好多抄几份,我是个厚道魂,别的不能多说,但你拿着这些诗去给审核你人生等级的魂看,绝对对你下辈子有好处,至少不会再给你这样一副病怏怏的身体了。”
李贺久病缠身,寿数尽了以后,病也去了,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轻快,便拿起笔,默写着自己的生平所作,写到《苦昼短》一诗时,似是有了新的感悟,在下面注了几行小字,小五等他写完后,拿起一看。
“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生为昼,死为夜,生死轮回如日月更替,吾自觉前日所作气短,另题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这两句诗小五是见过的,《文选》是世间科举士子的必读书目,自然在这里也流行许久了。如李贺所说的“食蛙者”,日复一日辛苦劳作,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何谈秉烛夜游?怕是天还没亮,就带着羸弱的牛下地耕田了吧。谁又想常怀千岁忧呢?只是世道艰难,想错一步,行错一步,别说没有百岁,有没有明日还难说呢。所以初读此诗时,小五觉得这只是“食熊者”何不食肉糜般的豁达罢了。
面前这位年轻的诗魂,少年立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却一生体弱多病。每日苦吟疾书,母亲感叹道他要把心呕出来才停止写诗,却因为荒谬的原因不能科举。一辈子忧郁苦闷,思虑繁重,悲叹时光飞逝年命短促,却又用“煎”字来形容自己度过的岁月,月寒日暖既是煎熬又怎会感叹“苦昼短”呢?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注定的黑夜来迎接他了,他才终于明白,他不是不想活着,他太想活了,他只是活得不快乐。历朝历代只听过王公贵族,游侠富贾求长生,没见过琵琶女,卖炭翁求长生的,石壕村的夫妇长生不老干什么呢,接着生四男,五男,六男……然后再送到邺城戍边,让自己的骨血一个接一个地送死吗?
这里哀号遍野,哭声震天,他们号人生的艰难,哭命运的不公,但他们最不甘的就是,哪怕一模一样的人生如果可以让自己再活一次该多好啊?如果可以再活一次的话,自己绝不会像之前那样活。就像大多数考生在交卷后,会反复后悔这道题我不应该用这么长时间,那道题我不应该那样做一样。或许,李贺如果可以再活一次的话,他便不会“苦昼短”,而会“秉烛游”了。
小五不断地琢磨着这几句诗,直到负责评估等级的魂务员前来催促他赶紧带新魂过来,他才终于回过神,草草理了理已经誊好的诗文,把手杖递给还走不太稳的李贺,和他一起去下一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