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夜话》何处惊

4、前尘往事（三）

　　小五每天都想当官，但只是日复一日的引渡亡魂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呢，总要做点能让上司看的到的事才好。

　　这天，一场小规模的抗议活动爆发了，虽然里面没有小五引渡过来的亡魂，但他还是冲上前去，想表现一番
　　“他们为啥闹事啊。”小五挤到前面向旁边的引魂员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好像跟迎佛骨什么的有关。”
　　“又迎佛骨了？上次迎佛骨是什么时候来着？有三十年了吗？”
　　“都快六十年了。”
　　“那么久了啊，他们都是咋死的啊？”
　　“那几个男的是采石造浮图塔被砸死的、那几个女的是晚上赶制宝帐、幡花、幢盖时太累了，瞌睡时打翻了油灯被火烧死的，还有边上那个最矮的是造香辇的小工，做的东西不符合官府的标准，被打了一顿还扣了工钱，想不开就跳河了。”

　　大概了解了情况，小五便鼓起勇气站到最前面，冲着挥舞着抢来的手杖，对引魂员们怒目而视的亡魂们说
　　“大家先安静，不管你们对这里有什么不满，但规则也不是我们制定的对吧，有火气对着我们发是没用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耽误你们自己的时间，耽误你们早入轮回对吧……”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面前愤怒的魂群打断，他们冲上来就要先给这个出头的小五一棍，他们大喊着
　　“这群鬼差跟上面那些只知道欺负百姓的畜生一个嘴脸，先打他一顿再说！”

　　每个引魂员手里的手杖算是唯一的执法工具了，也只有这根手杖打魂时才能让魂感觉得到痛，但也只是痛而已，魂是打不死的。可手杖毕竟只是外力，被愤怒的亡魂抢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一般只要忍一会儿，等总司从外地调来富余的魂手镇压暴动，他们也就消停了。可小五这次不打算忍，他可要好好出出风头。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服，你们不就是觉得自己可是为迎佛骨出过力，甚至为迎佛骨死了，这么大的贡献难道不应该去什么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吗？为什么要在这里接受审判，难道自己曾经念过的佛，颂过的经都一点用处没有吗？”

　　“对，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对来世一点作用都没有。你们如果信的是真佛，还能在遇到烦心事时，遇到想不通的事时，用真佛的智慧劝慰一下自己，得到一定程度的解脱。可真佛是不留经文，不塑偶像的，自己开悟了就是开悟了，开悟不了颂一万遍经也没用。所以你们信的都是伪佛，那个害死你们的皇帝信的也是伪佛，七月十九日他阳寿就尽了，你们因为这场劳民伤财的活动，受的苦，遭的罪，丢的命，一桩一件，都会算在他的头上……”

　　小五这边的演讲才开了个头，暴动的亡魂便放下手杖问道：
　　“你是说皇帝死了以后也会来这儿，也会遇到跟我们一样的事情，接受一样的审判？”
　　“一条靠民脂民膏喂养自己的米虫那配和你们接受一样的审判。李漼这辈子穷奢极欲，好大喜功，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因他而死的人比世间所有的罪犯所背的人命加在一起还多，他的罪过大着呢！”
　　“可皇帝是天的儿子啊。”
　　小五指了指这里三层的天，笑道：“他是那个天的儿子啊？”
　　“我不认识什么天，什么神，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更是影都没见过。如果说天真的给了你们什么，天只给了每人一条命，一条不分高低贵贱的命。”
　　他轻轻地跺了跺脚“这里最多的，就是那些只觉得自己的命金贵，把别人的命不当命的人，李漼在这儿也有个位置。”

　　或是从未听过天子竟不如自己的言论，或是知道连皇帝也要走这一遭，经历更严酷的审判，暴动的亡魂心理平衡了，也认同了这一世的评级，便先后跟着引渡自己的引魂员前往最后一站了。

　　小五这边也感到惊讶，他本来都想好了要从《楞严经》讲到《法华经》，从《法华经》讲到《华严经》，再结合《管子》，《商君书》等，通过全方位的论述平息这场暴动。可谁知他们只是听到皇帝马上要死了，皇帝死了以后会比你们惨的多，就偃旗息鼓了。

　　百姓的命不比皇帝的命贱，不比王公贵族的命贱，多么简单的道理啊，比那些玄而又玄的佛法，驭民制策的典籍浅显易懂了不知道多少倍。可这句话，他们到死才听到。

　　小五正盘算着今天的事啥时候会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呢，一转头发现那个自杀的小工还站在旁边没走，毕竟那些死于事故的人是去转世投胎了，而他可是要坐牢的啊。

　　小五凑近一看，他低着头，眼眶里已经流不出多少泪水了，但眼睛周围的地方还在习惯性的抽搐。他个子很矮，年纪应该也就十五六岁，这意味着他要服的刑期大概率十分漫长。
　　“一千零二十四年，我居然原本能活到二十六岁，我怎么能活到二十六岁？你告诉我，我怎样活才能活到二十六岁？你告诉我！”小工愤怒地质问负责引渡他的引魂员。
　　小五走过去，捡起地上散落的评级记录一看，这确实是一份很有难度的人生试卷。

　　他父亲早亡，家里的田产被叔伯霸占了，把他送去给别人做学徒。学徒过程中遭受的苦难就不说了，好不容易可以做工赚钱了，官差先是说：“你们造香辇是为迎佛骨出力，是积德的好事。”，话里话外就是想不花钱拿东西。可他家里还有病重的母亲等着他的工钱抓药，功德治不了病啊。他不同意，官差就反复挑刺，说他做的东西不合格，还把所谓的“次品”没收了。

　　老师傅看他委屈地要把手攥出血来，就告诉他早年间还有什么“宫市”呢，宫中会派宦官到民间市场强抢民间财物，宦官们不携带任何文书和凭证，看到宫里所需的东西，口称“宫市”，随意付给很少的钱或根本不付钱，在车头上系上根红绸子就是表扬货主为皇家做出的贡献了，有时还要货主自己把东西送到宫内，并向货主勒索“门户钱”和“脚价钱”呢。

　　他不知道老师傅和自己说这些干什么，他只想要自己的工钱，不给工钱的话把辇退回来也行，他可以卖给别人。可老师傅只是说：“他们想抢的话，总能抢到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能忍，他躺在炕上的老娘忍不了啊！所以他半夜跑到仓库，想把自己的工钱偷出来，可最终被抓到毒打了一顿，这下不光老娘躺炕上，他自己也躺炕上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咽气，瘸着腿想要找那些畜生官差拼命，可走到官府附近的小巷时，他看到那个咄咄逼人的差吏也在被他的上级拳打脚踢。他顿觉这世道已经不给人活路了，一级压一级，一级啃一级，啃到他这儿的时候，他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皎月朗朗，微风徐徐，河面已经完全解冻了。母亲患的是咳疾，天气转暖后本来已经见好，她说等她身体再好一些了，就织布出去卖，等儿子满二十岁，他们就能再置办起田产，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母亲伴随着咳喘声，却充满希望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他轻轻地张口，仿佛对话般说了一句：“娘，好不了了”。随后，跳入了冰冷的河水。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苦难的故事，人们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路，痛苦是无法比较的。小五听着一声声“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的质问，莫名奇妙地回答了一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