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夜话》何处惊

3、前尘往事（二）

　　引魂员没有千奇百怪的法术，有异能的只有总司而已，而他所拥有的能力都围绕着“记忆”二字。绝大多数亡魂的记忆，要经历提取，分析，删除三步，引魂员能做的只有分析这一步。

　　分析的流程大概是，总司会给每个负责评估等级的引魂员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偶，亡魂附身在人偶上以后，会根据自身的记忆把人生中经历重要节点时的感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就避免了对一些好心办了坏事或坏心办了好事等事件的判决争议，总之这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论心不论迹的。根据这份绝对真实的“口供”做出初步判决后，还会让亡魂根据上述的三条评分标准，说几件可以体现自己人格高贵，珍惜性命，勇敢面对困难的事情，进一步核实后再酌情加分。

　　只要没有直接或间接地无故虐待伤害性命，就不会得到“差”这个等级。无故伤害他人性命的人，会被清除所有快乐美好的记忆，并被注入因他的杀戮而痛苦恐惧的人的记忆，与他们感同身受。至于刑期？那些被他伤害的人会定的，上不封顶。

　　虐待伤害自己的性命自然也会归到最后一档。这里以两年为基础刑期，自杀在寿数尽头的一年或一年之内，服刑两年。之后未尽的阳寿每增加一年，就再乘一个二，比如一个人在三十岁自杀，但他实际上可以活到四十岁，那么他将在这里坐牢二的十次方年。

　　服刑期间他们会处在一个绝对黑暗虚空的空间，没有任何新信息的输入，只有曾经或快乐或痛苦的全部记忆陪伴着他们。自杀之人最开始还会沉浸在推着自己走向绝路的痛苦回忆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微风吹过脸颊的感觉，每一次舌尖品尝到美食的感觉，每一个春天盛开的小花在眼前摇曳的画面，都变得无比清晰。他们开始怀疑这是自己的记忆吗，会不会是外面的魂动了手脚，为什么自己之前不记得生命中存在过这些画面。可这些画面就是那么清晰，甚至黑暗中还会隐隐传来小时候母亲哄自己入睡的歌声。后来他们也不管这些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些美好是他们唯一能吮到的那一口甜蜜。

　　一些人开始忏悔，自己不该放弃生命，人生在世，每一次看到，听到，闻到，尝到，触到的机会都无比宝贵，并不是什么五蕴皆空。也有一些人开始愤怒，我不是我，我的命也不是我的命，我到底是为谁活着，我是斗鸡还是斗犬要被关在这里折磨取乐！

　　后来，忏悔的人进了“出生”门，愤怒的人成了引魂员。

　　负责李贺的这位引魂员编号计七七九五九，但大家都叫他“妆梳匠”，因为他特别爱给人偶做各种造型。这不，他刚给自己的人偶打扮成“虬髯客”的模样，小五就带着李贺进来了。
　　“哎呀，你运气好啊，这辈子没这么‘威武雄壮’过吧？”小五笑着拍了李贺一下
　　李贺一脸无措的看着桌子上奇形怪状的一团，小声问道“这是何物啊？”
　　“口吐真言仪。”
　　“啊？”
　　“就是一会儿你会附身在这个人偶上，你就只能说自己的心声了，我告诉你噢，别让我听到你骂我。”
　　李贺一时无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附身在这坨东西上，一晃神，只见“虬髯客”瞪着圆眼睛朝自己飞扑过来。

　　小五把地上的“李贺”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在旁边听着“妆梳匠”一个接一个的问问题，询问结束后，他拿起人偶小小的手，往记录上盖了个掌印，李贺的魂便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他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缓过神以后便问小五这个环节是否结束了，他还有没有时间把没誊写完的诗稿写完。“妆梳匠”听到诗稿一下子来了精神，向小五使眼色，小五心领神会地把东西递了过去，他看完之后便让李贺用自己的书桌继续写，把李贺的作品全部看完后，他在李贺的记录上打了一个大大的优。

　　二百多篇诗文誊下来李贺也有点累，小五便说让他歇一日，明天给亲友托个梦告别，再去选下一世的出生条件。

　　李贺出去后小五又随口跟“妆梳匠”，聊了几句
　　“他本来就是优对吧”
　　“他当时知道自己因为那么憋屈的原因不能考科举没想着一头碰死就不错了。再说他本来就是个引奴唤婢的地主，又少有才名，虽然也有很多人排挤谤毁他，但他确实没有过自己的命不值钱的念头。对了，他还辞官去做了节度使的幕僚，也算以另一种形式靠近自己少时的理想了，三条标准他都能达到优。”

　　如果把人生看作一场考试，有人拿到的是简单的试卷，有人拿到的是困难的试卷，一些人生中遇到的选择，困难，挫折就是题目，这些题目或许没有绝对正确的解法，得分的唯一标准就是勇敢的面对并坚定的继续答下去。

　　珍惜性命就更好理解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些或是逞凶斗狠，顽笑赌命，或是身染恶习，难以戒断的人，都不用到这里来，在人间时基本就会得到恶果，哪怕凭借上辈子的余福侥幸逃脱，也会报应在来世。

　　至于人格高贵这一标准，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陈胜，张角之类的农民起义军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一个具有反抗斗争精神的人，每一个不一身奴性，自轻自贱的人，都可以称的上人格高贵。可能受客观条件的影响，不是每个人都有马上奋起反抗的勇气和力量，但只要他们对这个这个世界保持愤怒，保持怀疑，只要骨头还是硬的，就没有人可以真正把他踩进泥里。

　　李贺跟亲友告完别，小五便带着他来到了最后一站。在这里，亡魂可以凭借这一世的评分，来选择下一世的出生条件，或健康或残缺，或聪慧或愚笨，或富有或贫穷，或美或丑，或父母双全或孤苦无依……

　　小五在这一站不能陪着李贺一起了，准确来说再往前走就没有引魂员了，前方的小屋子里只有一些牌子，亡魂选择好自己“买得起”的牌子，带着它们，走进“出生”门，便迎来了崭新的一世。

　　小五和“妆梳匠”远远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紫色的雾气中，相视一笑，随后猥琐地掏出李贺留下的文稿。
　　“前几天小九说想看最新的诗集，我让他帮我收了三十多个魂才借他。”
　　“我把九五三的人偶头发薅下来给我的人偶当胡子了，正愁不知道怎么跟他交代呢，这个魂来的正好。”
　　“嘿嘿”
　　“嘿嘿‘”
　　两个快乐的引魂员，傻笑着往自己的工作地走去。

　　不知道李白在神仙那边的名声怎么样，反正李贺留下的这本诗集，后来成为了灵魂中转站最受欢迎的书。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商隐给李贺写的一篇传记流传到这儿了。小五也跑过去凑了凑热闹，他看见上面写着“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小五瞧了瞧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红袍子，“驾赤虬‘”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红手杖，“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
　　嗯……自己也确实让他写诗来着。小五一边赶去收下一个魂，一边感叹道：“果然不能随便托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