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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潭水 ...

  •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东郊废弃的“永丰”纺织厂。

      空气里浮动着浓重的灰尘和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铁锈甜腥气。惨白的勘查灯将偌大的旧厂房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光束中心,一个人形轮廓赫然匍匐在堆积的破旧纺锤和霉烂布匹之间。

      沈翊套着鞋套,立在现场隔离带边缘,没有立刻上前。目光先扫过厂房高耸、蛛网密结的穹顶,锈蚀断裂的行车轨道,然后是地面上杂乱交叠、属于先前接警巡逻队员的鞋印,最后才落回中心那片被谨慎圈出的区域。

      尸体侧卧,头部朝向厂门方向,是一个有点别扭的匍匐姿势,像是奔逃中骤然力竭倒下。深色外套,深色长裤,在勘查灯下颜色难以分辨。身下,深色的液体早已渗透了积满污垢的水泥地,形成一滩不规则、边缘已经发黑的黏腻图案。

      几个技术中队的人正在外围忙碌,相机快门声在过分空旷沉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咔嚓,咔嚓,像某种节拍器。

      “沈哥,”徒弟小林从旁边凑过来,脸色在灯光下有点发青,压低声音,“初步看了,男性,三十到四十岁,锐器伤,至少……七八处,都在正面躯干。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四十八小时左右。没有发现明显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沈翊嗯了一声,视线没动:“第一目击者?”

      “厂区看门的老头,晚上听见野狗叫得凶,打手电进来想撵,就……吓够呛,话都说不利索了,已经让派出所的人先带回去安抚了。”

      沈翊正要往里走,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厂房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

      来人同样穿着刑侦支队的勘查服,身形高而挺拔,走动时肩膀很稳,背脊笔直。灯光渐次掠过他的下半张脸,下颌线清晰利落,嘴唇在强光下没什么血色,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手里拎着银色的现场勘查箱,脚步落下,几乎没什么声音。

      裴煜。

      市局两个月前调来的,据说档案漂亮,能力出众,上头点名塞进重案组的。沈翊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点过头,没一起办过案。这人话不多,看人时目光沉静,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却也谈不上热络。

      裴煜走到隔离带边,对沈翊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投向中心的尸体。他戴手套的动作很流畅,乳胶薄膜顺着修长的手指服帖地覆盖至腕部。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隔离带。

      血腥味混着厂房固有的霉腐气扑面而来,更加浓烈。强光之下,细节无所遁形。死者面容因失血和早期腐败而肿胀扭曲,双眼圆睁,凝固着最后时刻的惊恐。衣服是廉价的化纤夹克,被利器割裂出数道口子,边缘洇着黑红的血。创口皮肉外翻,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沈翊蹲下身,仔细审视尸体的姿势和周围血迹的喷溅形态。血迹主要汇聚在身下,但前方大约一米五处的水泥地上,有几滴独立的、呈圆点状的暗痕,更远处,有极淡的擦蹭痕迹,指向厂房深处。

      “往前爬了一小段?”沈翊低声说,像是自语。

      “不止。”裴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无波。

      他也蹲了下来,但距离尸体更远一些,侧着头,视线沿着地面那些几乎难以辨认的痕迹延伸。“看这里,”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虚点在尸体左脚鞋底侧后方,一道非常模糊、近乎被灰尘覆盖的拖曳痕上,“着力点不对。如果是自主爬行,鞋底摩擦痕迹会更凌乱,朝向也会和躯干前进方向有更大夹角。这个太‘顺’了。”

      沈翊目光一凝。

      裴煜已经站起身,沿着那道若有若无的拖曳痕迹,向厂房更黑暗的深处走去,勘查灯的光束随着他移动,划破黑暗。走了大约七八米,他停下。那里堆着几个朽烂的木箱,旁边地面上,灰尘的分布有明显异常——一片区域被粗略地清扫过,但仍残留着一些难以察觉的颗粒状碎屑,不像厂房该有的棉絮或尘土。

      “移尸。”沈翊走到他身边,得出结论。第一现场不在这里,或者,不完全是这里。

      裴煜没接话,他蹲在那片异常的地面旁,从勘查箱里取出镊子和物证袋,极其小心地夹起几粒特别细小的深色碎屑,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然后放入袋中封好。

      “血点。”他言简意赅,“高速撞击溅射形成,形态和尸体周围那些低处坠落的血迹不同。抛甩状。这里有过剧烈动作。”

      他的分析快而准,指向明确。沈翊看着他动作,裴煜勘查现场有种过于熟稔的条理性,先整体,再局部,重点明确,下手果断,几乎没有冗余动作。尤其是对血迹形态的敏感和判断,那不是纯靠理论或一般现场经验能迅速积累的。

      沈翊想起档案里关于裴煜的寥寥几句:警校优秀毕业生,实习表现突出,调任前在某沿海城市刑侦部门。干净,但太标准了,反而像精心修饰过的说明书。

      “裴警官对血迹形态很有研究。”沈翊开口,语气听起来只是随口的职业交流,“这种抛甩状血迹和接触转移血迹的区分,教科书上可不会讲得这么细。”

      裴煜将封好的物证袋贴上标签,放入勘查箱,才抬起头。勘查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来,让他一半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眼神,只能看见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像笑。

      “沈队过奖。案子办多了,总能碰到些特别的。”他回答,声音依旧平稳,“倒是沈队,好像从一开始就更关注现场‘不协调’的地方。”

      沈翊看着他,没说话。厂房里只有远处同事压低的话音和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

      裴煜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消毒湿巾,抽出一张,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动作细致,甚至有些优雅,与周围肮脏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教科书也好,经验也罢,能指向真相就行。”他擦完手,将湿巾团起,捏在掌心,目光重新投向尸体方向,话却是对着沈翊说的,“沈队破案,靠的应该也不仅仅是标准答案。”

      这话听着平常,却隐隐带着刺探。两人目光在充满灰尘的光束中短暂交汇一瞬,各自移开。

      “报告沈队!裴队!”小林的声音带着急促从厂房门口传来,他举着手机跑近,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指挥中心刚通报,西城区老自来水厂家属区,又发现一具尸体!初步描述……作案手法很像!”

      沈翊心头一沉。连环案?

      他立刻看向裴煜。裴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团湿巾精准地投进了几米外的黄色物证袋,然后“啪”一声合上了勘查箱的盖子。

      “走吧。”裴煜说,语气里听不出是凝重还是别的什么,“看来,标准答案没那么容易找到了。”

      两人快步朝厂房外走去,将那片被灯光禁锢的死亡区域留在身后。沈翊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技术队的同事正从尸体旁的地面上,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个极小的、在强光下微微反光的物体,放入证物袋。

      像是某种透明的碎片。

      晨光未至,夜色最沉。警车的蓝红爆闪灯撕裂黑暗,引擎相继轰鸣。

      沈翊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裴煜很自然地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目光平视前方布满灰尘的前挡玻璃。

      车驶出废弃厂区,拐上冷清无人的郊区公路。车内只有仪表盘幽幽的光和电台偶尔传来的电流杂音。血腥气和消毒湿巾那股廉价的柠檬香气似乎还缠绕在鼻尖。

      沈翊握着方向盘,率先打破了沉默:“西城那个现场,你怎么看?”

      “信息太少。”裴煜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但两地直线距离超过十五公里,抛尸地点都选择废弃工业区域,这不是临时起意。凶手熟悉环境,可能有交通工具,对尸体处理有一定自信,不担心短时间内被发现。”

      分析冷静,逻辑清晰。沈翊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第一个死者身份还没确认,如果第二个能确认,并找到关联点……”

      “凶手在挑选特定目标,或者,在进行某种‘展示’。”裴煜接口,他侧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树影,“纺织厂现场的移尸和痕迹清理,显示他有时间,不慌乱。这不是冲动杀人。”

      “也可能是为了误导侦查方向。”沈翊说。

      “可能。”裴煜转回头,视线落在车内后视镜上,镜中映出沈翊小半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所以,更需要去看。”

      他的话似乎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沈翊不再追问,只是踩深了油门。警车在空旷的路上加速,引擎声压抑地低吼。

      西城,老自来水厂废弃家属院。天色依旧漆黑,只有几盏临时架起的强光灯照亮一栋三层红砖楼的入口。斑驳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字迹,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只盲眼。

      警戒线已经拉好,派出所的民警守在楼下,脸色都有些发白。空气中弥漫着类似的铁锈味,但混着更浓重的潮湿霉味和泥土气。

      发现地点是楼后的一个废弃防空洞入口。洞口狭窄,被疯长的杂草半掩,此刻已被照明灯照得雪亮。

      沈翊和裴煜戴上头灯,弯腰钻进洞口。一股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腐败气息的风扑面而来。通道很窄,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湿滑泥土和碎石。走了大约十几米,前方出现一个稍微开阔的拐角。

      技术中队的灯光聚集在那里。

      一具男尸,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蜷缩在墙角。穿着普通的深色工装,年龄看起来比纺织厂那位稍大。同样是锐器伤,集中在胸腹,但伤口的位置、排列……沈翊瞳孔微缩。

      太像了。不仅仅是凶器类型像,那种刺入的角度、深度,甚至伤口周围皮肤的细微反应,都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重复感”。像是一个熟练的工匠,在严格按照某种既定的图样操作。

      裴煜停在尸体两步之外,头灯的光束仔细扫过尸体全身,以及周围的地面和墙壁。他的呼吸在防空洞沉闷的空气里,几乎听不见。

      “没有明显拖拽痕迹。”他低声说,像是自语,“这里是第一现场。”

      沈翊也注意到了。尸体周围的泥土虽然有踩踏混乱的痕迹,但没有从洞口延伸过来的、属于受害者的挣扎或爬行印记。他是活着走进来,或者被带进来,然后在这里被杀。

      “看他的手。”裴煜忽然说。

      沈翊循着光束看去。死者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缝间,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颜色略区别于周围泥土的颗粒。

      裴煜已经再次取出工具,极其小心地将那点颗粒提取。沈翊则将目光投向尸体的鞋底。很普通的胶底劳保鞋,鞋底花纹里塞满了这里特有的黑黄色黏土,但在鞋底边缘,一道不起眼的凹槽里,嵌着一丝极细的、暗蓝色的纤维。

      “纺织厂那边,死者鞋底有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沈翊问跟进来的小林。

      小林愣了下,赶紧翻看手里的初步记录本:“呃……当时主要关注血迹和尸体本身,鞋底……好像没特别提。”

      “回去立刻复核,仔细清理纺织厂死者鞋底,任何异物都要提取。”沈翊吩咐,同时示意技术队同事处理眼前这缕纤维。

      裴煜已经完成了提取,将证物袋封好。他退后一步,头灯的光束缓缓上移,扫过防空洞低矮、布满水痕和苔藓的拱顶,然后,停在了尸体正上方的墙壁上。

      那里,在一片湿滑的深色苔藓中间,似乎有一小块被刻意刮擦掉的痕迹,露出下面相对新鲜的砖石表面。刮擦的面积不大,形状不规则,乍看像是无意中蹭掉的。

      但裴煜看了很久。

      沈翊也注意到了那个痕迹。他走近几步,头灯聚焦。刮擦的边缘……太清晰了,不像是挣扎或倒地时身体蹭碰能造成的。倒像是用某种工具,刻意地、快速地刮掉了一小块苔藓。

      为什么?

      裴煜忽然抬手,关掉了自己的头灯。瞬间,他那边陷入一片黑暗。沈翊一怔。

      “沈队,关灯。”裴煜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平静依旧。

      沈翊略一迟疑,也关掉了头灯。防空洞入口处的照明灯光被拐角遮挡,这里立刻被深重的、几乎有实质感的黑暗吞噬。只有远处洞口传来的微弱光晕,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眼睛需要时间适应。几秒钟后,沈翊隐约看到,裴煜似乎抬起了手,伸向刚才那块被刮擦的墙壁。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幽幽的绿色荧光,在那块裸露的砖石表面,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像是某种荧光材料留下的残余痕迹,只有在绝对黑暗下才能被察觉,而且正在快速衰减。

      沈翊心头剧震。这是什么?

      他立刻重新打开头灯。光束再次照亮墙壁,那块刮擦处空空如也,只有潮湿的砖石。

      裴煜也打开了灯。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只是看着沈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看来,凶手不仅熟悉环境,喜欢特定场所,还给我们留了点……需要特殊方式才能看到的‘标记’。”

      标记。这个词让沈翊后背掠过一丝寒意。连环杀手有时会这样做,为了挑衅,或是满足某种扭曲的仪式感。

      但用这种迅速衰减的特殊荧光材料?这不是一般凶手的知识范畴和获取渠道。

      “这件事,”裴煜继续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其他同事,“暂时仅限于你我。”

      沈翊盯着他:“为什么?”

      裴煜迎着他的视线,眼神深不见底:“因为如果这是标记,那么看到它的人,可能也会成为标记的一部分。知道的人越多,干扰项越多,也越危险。”他顿了顿,“尤其是,在我们还不清楚这标记具体含义的时候。”

      合理的谨慎。但沈翊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裴煜在主动缔结一个仅限于两人之间的、关于关键线索的秘密同盟。这既是合作,也是一种无形的捆绑和试探。

      “好。”沈翊应下。他同样需要观察,裴煜对这条离奇线索的反应,太过镇定,也太过专业。

      两人没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现场勘查。但那一闪而逝的诡异绿光,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天亮时分,两个现场的初步勘查才告一段落。回到市局,技术队和法医那边连轴转,各种信息碎片雪片般汇集。

      纺织厂死者身份确认了:张广财,四十二岁,本地人,无固定职业,有盗窃前科。社会关系复杂。

      西城防空洞死者身份也很快查明:□□,五十一岁,原自来水厂下岗工人,家境贫困,为人老实,社交圈狭窄。

      表面上,两人年龄、职业、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交集。社会关系排查初步未见明显关联。

      痕检那边有了关键发现:纺织厂死者张广财的鞋底缝隙里,提取到少量极细微的暗蓝色涤纶纤维,与防空洞死者□□鞋底发现的纤维,在颜色、材质、粗细程度上高度相似。法医初步判断,两人伤口由同一种类、可能同一把单刃锐器造成,凶手手法熟练,力度角度控制稳定,带有明显的个人习惯特征。

      并案调查的通知很快下达。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烟雾缭绕。

      沈翊站在白板前,梳理着已知线索。裴煜坐在长桌一侧,面前摊着现场照片和报告,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视线低垂,像是在看资料,又像是在出神。

      “凶手挑选废弃工业场所作案,可能有特殊心理联系,或单纯为了便于抛尸、延缓发现。”沈翊用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地点特征”,“两名受害者社会层面无直接关联,需要深挖潜在交叉点,比如是否都曾欠下高额债务、是否有共同的熟人、是否在某种特定场所(如黑市、地下赌场)出现过。凶手手法熟练,心理素质极强,可能有前科,或具备相关医学、屠宰、军事背景。”

      一位老刑警提出:“要不要考虑随机杀人?选择社会边缘人,不容易引起关注。”

      “纤维交叉沾染说明两人接触过共同的环境或物品,这不是随机。”裴煜忽然开口,停下了转笔的动作。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白板上,“凶手在处理两名受害者时,很可能使用了同一种承载物,比如特定材质的袋子、毯子,或者,凶手穿着特定衣物,在搬运或处理尸体时脱落了纤维。应该重点排查这种暗蓝色涤纶材质的常见用途和来源。”

      他的分析直接指向物证链条,清晰有力。沈翊看了他一眼,补充道:“还有防空洞那个荧光痕迹。技术队复验了,普通手段已无法检测,成分送专门机构分析,需要时间。这很不寻常。”

      提到荧光痕迹,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这条线索太过诡异,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经验范畴。

      “凶手在玩把戏?”有人嘀咕。

      “挑衅,还是仪式?”另一人接口。

      裴煜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照片。那是防空洞墙壁上刮擦处的特写。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去。沈翊被大队长叫住单独说了几句,回到办公室时,看见裴煜靠在他自己办公桌旁的窗边,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清晨灰白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衬得他眉眼间有一层淡淡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

      听到脚步声,裴煜转过头。

      “法医那边的详细报告下午才能出来。”沈翊走到自己桌前,拿起杯子,发现是空的。

      “嗯。”裴煜应了一声,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凉水壶,很自然地给沈翊的杯子添了半杯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动作寻常,仿佛做过无数次。

      沈翊看着他的动作,道了声谢,随口问:“你对那个荧光材料,有什么想法?”

      裴煜端着水杯,没有立刻喝。“特殊工种会用到,比如某些夜光标识、仪表盘涂料。也有些……特殊渠道的玩意儿。”他顿了顿,看向沈翊,“沈队以前在缉毒那边待过,听说那边有些交易标记,会用类似手段,肉眼难辨,特定条件才显现。”

      沈翊心中一动。裴煜这话,像是随口举例,又像是有意无意地将线索引向另一个方向——他沈翊曾经待过的方向。而且,他对缉毒那边的一些“偏门”手段,似乎也知道得挺清楚。

      “都是传闻,办过的案子里没实际碰到过。”沈翊语气平常,喝了一口水,“裴警官倒是见识广博。”

      “杂书看得多。”裴煜淡淡带过,也喝了口水。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比起荧光材料,我更好奇凶器的来源。那种造成的伤口特征,不是普通水果刀能达到的。需要一定的长度、硬度,和特别的刃口处理。”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具体的物证。这种在敏感话题上的游移和掌控,让沈翊心里的疑云更重了一层。

      “已经安排人去查全市五金店、刀具店,还有网售记录。”沈翊说。

      裴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电话声和走廊里的脚步声。

      下午,法医的详细报告送到了沈翊桌上。他快速翻阅着,目光停留在关于伤口形态分析的段落。法医指出,伤口入口边缘极其整齐,几乎没有拖划痕,显示凶手下刀极其果断迅猛,刀刃异常锋利。更值得注意的是,有几处伤口的深度和角度,呈现出一种“重复练习”般的精确性,尤其是避开主要骨骼、以最小阻力刺入胸腔腹腔的操作,需要对人体结构有相当的了解。

      裴煜敲门进来,手里拿着痕检那边刚送来的一份补充报告。

      “纺织厂移尸区域附近,那些木箱碎片上提取到的微量血滴,DNA确认属于死者张广财。但溅射形态模拟显示,造成那种形态的出血点,位置比尸体最终倒下的位置更高。”裴煜将报告递给沈翊,“凶手很可能在移尸过程中,短暂地将尸体直立或半直立放置过,比如为了换手,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

      “或者什么?”沈翊抬头看他。

      裴煜的目光与沈翊相接:“或者,他在那个位置,对尸体进行了某种‘额外操作’,然后才拖到最终位置摆放。”

      “额外操作”几个字,说得平静,却让人无端生出寒意。联想到防空洞墙壁上那个诡异的荧光痕迹……

      “两个现场,都可能有我们还没完全发现的‘标记’。”沈翊合上法医报告。

      “也许不止两个。”裴煜说。

      话音未落,沈翊桌上的座机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抓起听筒。

      “沈队!指挥中心转来报案,北郊刚开通不久的那段绕城高速桥下,绿化养护工人发现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面……疑似人体组织!辖区派出所已经先封锁了现场!”

      沈翊放下电话,看向裴煜。

      裴煜脸上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也消失了,眼神锐利如刀。

      “第三幕。”他说,声音很轻。

      北郊,绕城高速桥下。这里是城市扩张的边缘,新铺的道路两侧土坡裸露,绿化刚种下不久,稀稀拉拉。巨大的桥墩投下沉重的阴影。

      一个黑色的厚质塑料垃圾袋,被随意丢弃在桥墩背阴面的土沟里,袋口没有扎紧,露出一角暗红色的、令人不敢细看的内容物。

      技术队正在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整个提取。浓烈的腐败气味即便隔着口罩也令人作呕。

      沈翊和裴煜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技术队的操作。袋子被完全提起时,底部渗出暗红的液体,滴落在土里。

      “不是完整尸体。”沈翊说。袋子的体积和形状不对。

      “抛尸袋。”裴煜纠正,他的目光落在袋子表面一些不起眼的磨损和污渍上,“看磨损位置,像是长期在汽车后备箱里颠簸摩擦造成的。凶手有车,可能经常使用。”

      技术队将袋子放入专门的运尸箱。沈翊注意到,在袋子原来放置的地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其中几个比较清晰的,是发现现场的养护工人的胶鞋印。但在这些脚印的边缘,靠近桥墩水泥基座的地方,有一个相对清晰的鞋印前半部分,花纹特殊,不是工人们的鞋。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鞋印不大,纹路细密,像是某种休闲运动鞋。入土不深,边缘清晰,留下时间应该不长,很可能就是抛尸者留下的。

      “这个。”沈翊指给裴煜看。

      裴煜也蹲下来,看了几秒,从勘查箱里拿出尺子和相机,进行测量和拍照。“鞋码约四十到四十一,步幅不大,抛尸时可能步伐较稳,不匆忙。”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里是高速桥下,前后都有通道,但相对偏僻,晚上车流稀少。“选在这里,既要避开主要监控,又要方便车辆快速驶离主干道。凶手对这片新区的路况应该也有了解。”

      他的判断总是迅速而切中要害。沈翊正要说话,手机震动。他走到一边接听,是技术队负责现场初步筛查的老陈,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沈队!袋子里……不全都是……呃,残肢。里面混着死者的衣物,我们在衣服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很小的、被塑料薄膜密封的存储卡!”

      存储卡?沈翊心头一震。凶手留下的?还是死者藏匿的?

      “东西保护好,立刻送回局里做技术处理,任何可能的数据都要恢复!注意安全,检查有没有物理或化学陷阱!”沈翊快速指示。

      “明白!”

      沈翊走回裴煜身边,低声告知了这个发现。

      裴煜眼神微凝:“存储卡……如果是死者的,里面可能藏着招致杀身之祸的东西。如果是凶手的……”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那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挑衅,或者,一个更加复杂的谜题开端。

      “先回局里。”沈翊说。现场勘查还需要时间,但存储卡是眼下可能的最快突破口。

      回去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闷。连环案件升级,出现了分尸和可能的信息载体,案情的复杂性和凶手的危险性直线上升。

      “三名受害者,社会关系排查还是没有交叉?”裴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忽然问。

      “没有明面上的。张广财混迹底层,小偷小摸,债主不少。□□下岗工人,社交简单,经济窘迫。这第三个……等DNA确认身份吧。存储卡里的内容,可能是关键。”沈翊握着方向盘,指节有些发白。

      “凶手挑选他们,一定有我们还没找到的‘标准’。”裴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这个标准,可能不在正常的社会关系网里。”

      “你觉得是什么?”沈翊问。

      裴煜沉默了片刻。“影子。”他说了一个词。

      “影子?”

      “活在阳光背面的人。或者,曾经触碰过某个‘阴影’领域的人。”裴煜转过头,看着沈翊,“张广财有前科,□□贫困潦倒可能接触过高利贷,第三个死者……或许也有类似的特质。凶手在清理影子?还是在收集什么?”

      这个角度很尖锐,也很大胆。沈翊没有立刻反驳。他想起了防空洞那个荧光标记。那确实像是某种“影子世界”的记号。

      “等存储卡的数据出来。”沈翊最终说道。

      回到市局,技术中队已经对存储卡进行了初步物理检查和安全处理,确认没有爆炸或腐蚀装置,正在尝试恢复数据。卡片本身是市面上常见的微型SD卡,没有任何品牌标识,陈旧,有多次插拔的痕迹。

      等待数据恢复的过程煎熬而漫长。办公室里烟雾更浓,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躁。连环碎尸,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上面的压力已经层层传导下来。

      裴煜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前摊开一张本市地图,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着三个案发地点,以及受害者生前经常活动的区域。他看得很专注,不时用尺子测量距离,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沈翊接了几个电话,安排了对第三名受害者身份的紧急排查,以及围绕三名受害者“影子”层面(如债务、灰色交易、特定场所出入记录)的深度调查。

      天色再次暗下来,华灯初上。局里灯火通明,无人离开。

      晚上九点十七分,技术中队的门猛地被推开,负责数据恢复的小王冲了进来,脸色激动得发红,手里拿着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

      “沈队!裴队!数据恢复了!里面……里面是照片!还有一份名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沈翊接过那几张纸。第一张是照片的打印件,画面有些模糊,像是用老旧手机偷拍的。场景是一个灯光昏暗的仓库,堆着一些箱子,几个人影在晃动,其中一人的侧脸……

      沈翊呼吸一滞。尽管像素不高,但他几乎能立刻认出,那个侧脸,与第二名死者□□有几分相似!□□穿着平时那件旧工装,正将一个不大的纸箱递给对面一个背对镜头的男人。

      第二张照片,是在一个类似地下赌场的地方,烟雾缭绕,张广财(第一名死者)的身影出现在角落,正数着一叠钞票。

      第三张照片,是第三名死者(面容尚待DNA确认)与一个模糊身影在街角交接一个黑色手提包的瞬间。

      照片的角度都很隐蔽,像是偷拍。

      后面的纸张,是一份手写名单的扫描件,字迹歪斜潦草。列了七八个人名,后面跟着简短代号、日期和金额。张广财、□□,以及第三名死者的名字(暂称赵某),赫然在列!名单最后,还有一个用红笔反复描粗的符号,像一个扭曲的“7”,又像是一个倒过来的“L”。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纸张被捏紧的轻微声响。

      这些照片和名单,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溅起惊涛骇浪。三名死者果然存在隐秘的交集!他们似乎都曾参与过某种地下交易,并被某人用相机记录了下来。这份名单,像是账本,又像是……处决名单?

      “照片拍摄时间能确定吗?”沈翊沉声问。

      “最早的一张是两年前,最近的是六个月前。”小王回答。

      “交易内容?对手是谁?”

      “照片里其他人的面部都不清晰,或者背对镜头。需要更专业的图像增强分析。名单上的代号也很隐晦,需要查。”

      裴煜从沈翊手里拿过那几张纸,仔细看着,尤其是那个红色的符号。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看了很久。

      “这个符号,”他指着那个倒“L”或扭曲的“7”,“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沈翊立刻问。

      裴煜摇了摇头,将纸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想不起来。一种……很旧的记号。”他抬起眼,看向沈翊,眼神深不见底,“沈队,这份名单上的人,除了已死的三个,还有四个。凶手可能还在继续。”

      清理名单。这个可能性让所有人背脊发凉。

      “立刻布控,保护名单上其余四人!同时查他们的底细,重点查两年前到最近,他们可能共同参与过什么!”沈翊迅速下令。

      会议室里瞬间忙碌起来,电话声、指令声此起彼伏。

      裴煜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三个案发地点旁边,写下了“偷拍照片”、“交易名单”、“神秘符号”。又在下方重重划了一道线,写下:“凶手可能为照片拍摄者或名单持有者,灭口?复仇?灭迹?”

      他的笔迹有力而清晰。

      沈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翻滚。裴煜对那个符号的反应,他那句“很旧的记号”,还有他此刻条理分明的分析……都指向他非同一般的经验和见识。这些,真的只是一个“优秀刑警”该有的吗?

      “裴警官,”沈翊走到他身边,声音不大,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刚才说,觉得这符号眼熟。是警方的内部资料里见过,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裴煜放下笔,转过身,与沈翊面对面站着。两人距离很近,能清楚看到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以及那深藏的审视。

      “记不清了。”裴煜回答,语气平淡无波,“可能是某次跨地区协查的旧案卷里,也可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记。沈队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看过的东西太杂。”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又等于什么都没说。

      沈翊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说:“希望你能想起来。这符号可能是关键。”

      “我会尽力。”裴煜说。

      就在这时,沈翊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是派去调查第三名死者赵某社会关系的同事。

      接起电话,听了两句,沈翊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

      “确定吗?”他声音发紧。

      “确定,沈队。赵某的弟弟说,大概一个月前,赵某有一次喝醉了提过,说两年前帮人‘运过一批麻烦的货’,走的水路,从南边来的,后来好像‘被黑吃黑了’,他们这些跑腿的都差点倒霉。他最近总觉得有人盯他,还偷偷跟他弟弟说,要是他出事,就去老家屋后槐树下挖个铁盒子……”

      南边来的货。水路。黑吃黑。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惊雷劈进沈翊脑海。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裴煜。

      裴煜似乎也在接听另一个电话,侧对着他,表情看不真切。但沈翊注意到,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电话那头同事还在说什么,沈翊已经有些听不进去了。他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几个词,以及三年前,那场发生在边境线附近,代号“深渊”的缉毒行动最后,那批在混乱中不翼而飞、让无数兄弟血白流的“货”……

      “继续查!仔细查赵某说的每一个细节!还有,立刻派人去他老家,找到那个铁盒子!注意安全!”沈翊稳住声音吩咐完,挂了电话。

      会议室里嘈杂依旧,但沈翊却觉得周围的声音在迅速褪去。他看向裴煜。

      裴煜也刚挂断电话,转回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相遇。

      这一次,沈翊清晰地看到,裴煜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为锐利、冰冷的光芒,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然后,裴煜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弧度。

      “看来,”裴煜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落在沈翊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金属般的回响,“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沈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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