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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余烬晨昏线 ...

  •   临时集结点,医疗帐篷内,一片压抑的忙碌。

      裴煜被安置在简易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输液管将透明的液体和药物注入他苍白的手背血管,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口鼻,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的生命体征依旧微弱,但比在车上时稍微平稳了一些,至少不再持续下滑。

      沈翊坐在床边的行军凳上,像一尊落满灰尘的石像,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固在裴煜脸上,从紧蹙的眉心,到紧闭的眼睫,再到毫无血色的嘴唇。裴煜脸上、脖颈、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那些被红线勒出的深深红痕已经由最初的鲜红转为青紫,在苍白的皮肤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胸口那个被砸坏的节点处,经过简单清创和包扎,纱布下仍隐隐透出不祥的暗色。

      “知更鸟”医生已经通过加密线路远程参与了紧急会诊。初步判断,裴煜的身体遭受了严重的代谢紊乱、脱水、营养极度不良以及多处软组织损伤。而更棘手的是神经系统的损伤——脑电图显示异常慢波和尖波活动,符合严重创伤后应激、深度神经抑制以及可能的……外来神经信号强烈干扰后的“反噬”状态。

      “那个被破坏的节点,”“知更鸟”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金属质感的冷静,“很可能是某种生物电信号接收和放大装置,可能直接与目标的中枢神经或边缘系统存在耦合。强行物理破坏,虽然中断了外部操控,但也可能对耦合的神经组织造成了冲击性损伤。他现在的深度昏迷和脑电异常,部分是生理创伤,部分……可能是意识层面的自我保护性封闭,或者……是之前被强行‘灌注’或‘映射’的外来信息碎片,在失去外部引导后产生的内部紊乱。”

      “能恢复吗?”沈翊的声音干涩沙哑。

      “很难说。需要最好的神经内科、精神心理科和康复医学联合干预。时间……可能是几个月,甚至更久。而且,即使生理上恢复,心理和认知层面遗留的问题……可能永久性改变他。”‘知更鸟’顿了顿,“沈队,你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沈翊看着裴煜如同沉睡般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那个骄傲、锐利、总是带着审视目光的裴煜,可能会永远被困在某个破碎的镜象回廊里,再也回不来。

      不。他不接受。

      “不惜一切代价。”沈翊对着通讯器,一字一句地说道,“用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医生。他必须好起来。”

      通讯结束。帐篷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裴煜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山鹰和铁砧处理完自身伤势和汇报后,也沉默地守在帐篷外。气氛凝重如铁。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爬行。每隔一段时间,医疗兵就会进来检查记录。裴煜的生命体征在药物的支撑下,艰难地维持在一个脆弱的平衡点上,没有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这或许就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

      黄昏时分,部里“磐石”特派员亲自来到了医疗帐篷外。他的脸色同样严肃。

      “沈翊,出来一下。”

      沈翊又看了裴煜一眼,才缓缓起身,走出帐篷。夕阳将山林染成一片血色,空气清冷。

      “周明轩已经初步恢复意识,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磐石”开门见山,“证实卢舍那在‘归巢’进行的,是一系列代号‘镜渊’的非法人体实验。目的是通过药物、环境暗示、符号系统、以及他们研发的某种生物电-神经界面装置,尝试‘读取’、‘干扰’甚至‘覆盖’特定目标的意识活动,最终实现某种扭曲的‘人格重塑’或‘意识同步’。裴煜,是他们选定的、代号‘七号’的‘高潜力载体’。之前的长期监控、边境伏击、甚至可能包括他舅舅陈默事件的某些环节,都是这个庞大实验的一部分。”

      沈翊听着,血液一点点冷下去。原来裴煜所经历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冰冷残酷的实验。

      “卢舍那背后还有人吗?”沈翊问。

      “有。周明轩听到过卢舍那与一个被称为‘尊主’或‘观测者’的神秘上级通讯,内容涉及更宏大的、超越单个个体的‘社会镜像工程’。但具体身份和目的,周明轩也不清楚。‘灰隼’正在追踪卢舍那的逃跑路线,希望能顺藤摸瓜。”‘磐石’顿了顿,看向沈翊,“你带回的裴煜,是‘镜渊’实验目前已知唯一存活的、深度参与的核心‘载体’。他身上残留的装置痕迹、生理数据、以及可能恢复的记忆,是揭开整个阴谋、找到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他的安全,现在具有最高优先级。”

      沈翊明白了“磐石”的意思。裴煜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一个搭档,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活体证据”和“信息库”。保护他,治疗他,从他身上获取信息,成了接下来的核心任务。这无关个人情感,是冷酷的任务逻辑。

      “我明白。”沈翊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会确保他的安全。”

      “鉴于裴煜同志的特殊情况,以及你们之前的配合和……他对你的信任依赖,”“磐石”斟酌着词语,“部里决定,在裴煜情况稳定、能够转移之前,由你负责他的直接安全和监护。医疗和支持团队会全力配合。另外,关于你哥哥沈时序……”

      沈翊猛地抬头。

      “他正在赶往这边的路上,带着他的搭档秦兆川。”“磐石’的眉头微蹙,“他们申请参与对‘归巢’残余势力和卢舍那背后网络的追查,理由充分,权限也够。但……‘磐石’欲言又止,“沈时序的状态似乎不太好,秦兆川也有自己的任务线。他们的介入,可能会让情况更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翊的心沉了沉。沈时序的固执和秦兆川背后部门的行事风格,他略知一二。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这场风暴的波及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广,水还要深。

      “我知道了。”沈翊点头。

      “磐石’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夜幕再次降临。边境山区的夜晚格外寒冷。医疗帐篷里亮着暖黄色的应急灯,给冰冷的仪器和裴煜苍白的脸镀上一层虚幻的暖意。

      后半夜,医疗兵换班,帐篷里只剩下沈翊和昏睡中的裴煜。

      沈翊依旧坐在那张行军凳上,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姿势让他全身肌肉僵硬酸痛,但他不敢动,仿佛一动,就会打破裴煜那脆弱如蛛丝的生命平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裴煜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偶尔无意识地、细微地抽动一下手指或眼睫。

      就在万籁俱寂,只有仪器低鸣和山风呜咽的凌晨时分,床上一直毫无动静的裴煜,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呻吟。

      沈翊瞬间绷直了身体,屏住呼吸。

      裴煜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扇动,然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眼神是彻底的茫然和空洞,瞳孔在昏暗灯光下扩散着,没有焦点。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周围的环境,目光缓缓扫过帐篷顶,扫过旁边的仪器,最后,极其艰难地,落在了床边的沈翊身上。

      沈翊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慢慢俯身,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他:“裴煜?能听见吗?是我,沈翊。”

      裴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沈翊几乎以为他又要重新陷入昏迷或者根本认不出自己。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仿佛永远无法散去的雾气,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疲惫、脆弱,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茫然。

      但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沈翊立刻将耳朵贴近。

      “……沈……翊……”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却像惊雷般在沈翊耳边炸响!他认出来了!他还记得!

      “是我!是我!”沈翊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裴煜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凉瘦削,骨节分明,“你安全了,我们在临时医疗点。别怕,没事了。”

      裴煜的手指在他掌心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他的目光依旧空洞,但似乎努力想要聚焦在沈翊脸上,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沈翊看清了他的口型。

      “……冷……”

      冷?沈翊立刻反应过来,裴煜的体温一直很低。他迅速起身,从旁边的物资里找出干净的加厚毯子,仔细地、轻柔地盖在裴煜身上,掖好被角。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和保温措施。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下,握住裴煜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缓缓地、持续地摩挲着,试图传递一点热量。

      裴煜似乎感觉到了暖意,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眼睛依旧半睁着,望着沈翊,但那层雾气似乎淡了些许,露出底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裴煜”本身的、熟悉的清亮光芒。

      他没有再说话,似乎光是清醒和认出沈翊,就已经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沈翊,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劫后余生的微弱庆幸,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残留,还有一种……沈翊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依赖的脆弱。

      时间在无声的凝望和掌心温度的传递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裴煜的眼睛似乎又要慢慢合上,但就在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他的手指,在沈翊掌心,极其轻微地、却又清晰无误地,勾了一下。

      然后,他用比刚才更加清晰一点的、却依旧细若蚊蚋的声音,吐出了几个字:

      “……陪……陪我……”

      不是命令,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带着恐惧和不确定的祈求。像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沉浮太久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后,发出的微弱呜咽。

      沈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柔软的情绪瞬间涨满胸腔。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好,我陪你。我不走。”

      他站起身,不是离开,而是脱掉了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外套和作战靴,只穿着里面的深色衬衣和长裤。然后,他极其小心地,侧身躺到了这张对于两个成年男人来说过于狭窄的医疗床上,就在裴煜的身边。

      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沈翊尽量靠外,给裴煜留出足够的空间,但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如同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轻轻地、却坚定地,环过了裴煜的腰身。隔着毯子和病号服,他能感觉到裴煜消瘦身体清晰的骨骼轮廓,以及那依旧低于常人的体温。

      这一次,裴煜没有僵硬,没有抗拒。他甚至极其微弱地,朝着沈翊温暖的方向,侧了侧身,将自己的后背,更紧密地贴合进沈翊的怀抱里。仿佛这个怀抱,是这个冰冷破碎世界里,唯一可以安睡的角落。

      沈翊的手臂收拢了一些,将他小心地护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他能闻到裴煜发间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和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微苦草木气息。怀中的身体依旧冰凉瘦削,带着未愈的伤痕和惊悸的余韵,但那种全然交付般的依赖和靠近,却让沈翊心中那片因自责、愤怒和恐惧而冻结的冰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暖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手掌隔着毯子,在裴煜后背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听到裴煜的呼吸,从最初的微弱紊乱,渐渐变得绵长平稳,最终与他自己的呼吸节奏,在寂静的帐篷里,奇异地同步起来。

      监测仪器上的数字和波形,依旧显示着裴煜身体的虚弱和异常,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惊悸和痛苦,似乎在这个安静的拥抱里,被暂时地隔绝、安抚了。

      裴煜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紧蹙的眉头,在沈翊怀抱的温暖和规律的拍抚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在一片安全的黑暗里,暂时喘一口气。

      他没有再做噩梦,没有抽搐,没有发出痛苦的呓语。只是那样安静地、沉沉地睡着,呼吸均匀,像个终于找到归处的、疲惫不堪的旅人。

      沈翊也没有睡。他就那样睁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帐篷顶模糊的阴影,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存在和微弱的生命律动。所有的疲惫、后怕、以及即将到来的、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个安静的、带着体温的拥抱,暂时地挡在了外面。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裴煜要面对漫长的康复和治疗,他要面对哥哥沈时序和秦兆川的到来,要面对“倒影会”未尽的阴谋和追查。风暴远未平息。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边境寒冷的深夜里,在这顶简陋的医疗帐篷内,他们互相依偎,彼此取暖。他是他的锚,让他不至于在记忆和痛苦的洪流中彻底迷失;而他,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可以放心沉睡的港湾。

      夜还很长。而有些东西,在血与火、镜与线的废墟之上,在绝望与拯救的缝隙之间,已然无声滋长,牢固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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