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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替我看看天亮 ...

  •   灰隼传来的最后一条清晰信息,是在七十二小时倒计时归零前六小时。

      加密频道里的电流干扰声几乎吞没了秦兆川的声音,只剩下断续的、带着剧烈喘息和背景爆炸轰鸣的短语:“……岛屿东侧……地下结构……能量读数峰值……时序,别进核心区……重复,别进……等支援……”

      然后,是长达十秒的、令人心悸的杂音,夹杂着仿佛金属扭曲和混凝土崩塌的巨响。

      最后传来的,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噪音淹没的闷哼,以及通讯器落地、滚动、最终寂然无声的摩擦音。

      “兆川?!”沈时序的嘶吼在另一端的频道炸开,破了音,“秦兆川!回答我!你的坐标!报告情况!”

      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如同嘲弄的潮汐。

      沈时序眼前黑了一瞬。耳中尖锐的鸣叫取代了一切声响。他正潜伏在岛屿西侧悬崖下方的岩缝里,浑身浸泡在冰冷咸腥的海水中,只露出半张脸和持枪的手。不远处,伪装成度假村的建筑群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微弱却持续的震颤,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电子元件过载烧焦后的刺鼻气味。

      “涅槃日”的仪式,显然已经在地下某处启动了。

      而秦兆川,在按照原定计划潜入东侧地下入口进行侦查和破坏后,失联了。

      沈时序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刺痛让他勉强拉回一丝神智。他不能慌。秦兆川可能只是通讯器损坏,可能只是暂时被困……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疯狂闪过,却都被最后那声闷哼和死寂的电流声击得粉碎。

      他想起临行前那个清晨,在临时安全屋的洗手间里。秦兆川对着镜子,仔细地、近乎刻板地刮着胡子。镜面上方昏暗的灯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那道左侧颈项延伸到下颌的伤痕已经结痂,颜色暗沉。沈时序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剃须刀,替他刮掉下颌最后一点泡沫。动作很轻,很稳。秦兆川从镜子里看着他,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却在那深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只有沈时序能读懂的光。

      “如果……”沈时序当时开口,声音干涩。

      “没有如果。”秦兆川打断他,语气平静,握住他拿着剃须刀的手,用力按了按,“任务优先。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谁活着回来?一起?还是一个?

      他们没有再讨论。有些话,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之间,说透了反而成了诅咒。他们只是沉默地完成了最后的装备检查,然后一前一后,融入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奔赴不同的潜入点位。

      现在,秦兆川的频道沉寂如坟墓。

      沈时序强迫自己将几乎要裂开的胸腔里那股撕心裂肺的恐慌压下去,压进骨髓深处。他对着加密通讯器,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带着颤音的声音,向后方指挥部报告了秦兆川失联的情况和最后坐标,请求立即支援和定位。然后,他关闭了主动通讯,只保留接收模式。

      计划改变了。他不能等。一秒钟都不能。

      他像一条沉默的、绝望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出岩缝,利用海浪的喧嚣和礁石的阴影,朝着岛屿东侧,秦兆川最后信号消失的方向潜去。冰冷的海水冲刷着他,却无法冷却他血液里燃烧的、名为恐惧的火焰。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东侧的地形更为陡峭,人工痕迹明显。一个隐蔽的、伪装成排水口的金属通道半浸在海水中。通道口的电子锁已经被破坏,手法干脆利落,是秦兆川的风格。沈时序闪身进入,通道内弥漫着更浓的臭氧和焦糊味,还混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他的心脏狠狠一沉。

      通道向下延伸,内部是粗糙的混凝土结构,墙壁上布满了粗大的电缆和闪烁着不规则光芒的管道。有些地方的电线裸露着,噼啪炸着电火花。地面有新鲜的拖拽痕迹和零星的血点,在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黑得发亮。

      沈时序的呼吸彻底乱了。他端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捏得发白,沿着痕迹和血点,以一种近乎自毁的速度向深处突进。他绕过拐角,踢开虚掩的金属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倒流。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教堂穹顶般的地下空间。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圆形平台,平台周围连接着数十根粗大的、泛着幽蓝光芒的透明管道,管道内流淌着不知名的液体,散发出冰冷的荧光。平台上方,一个复杂的、如同神经丛般的金属结构正在缓缓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结构中心,一团刺目的、不稳定的能量光球正在膨胀、收缩,仿佛一颗正在酝酿风暴的心脏。

      这里就是“涅槃日”的核心。

      然而,让沈时序肝胆俱裂的,不是这诡异的仪式场景,而是平台下方,靠近边缘阴影处,那个倚靠在破碎控制台边的身影。

      秦兆川。

      他背靠着扭曲的金属台,坐在地上,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身下积聚着一小滩深色的、还在缓慢扩大的液体。他的作战服破损严重,左侧胸腹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仍在汩汩渗血。脸上没有太多痛苦的表情,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枪,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抽搐。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那团旋转的能量光球,眼神有些涣散,却又奇异地凝聚着最后一点锐利的光,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等待。

      “兆川——!”沈时序的声音变了调,他扔下枪,几乎是连滚爬扑了过去。

      听到声音,秦兆川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看到沈时序时,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亮,嘴角极其艰难地、想要向上扯动,却只牵出一个破碎的弧度。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每个字都带着血沫摩擦气管的嘶声,“不……听话……”

      沈时序跪倒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不敢去碰他,视线被泪水瞬间模糊。“别说话……撑住……医疗……”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去翻找急救包,手指抖得连止血带的搭扣都解不开。

      秦兆川用尽力气,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很轻、却异常坚定地,按住了沈时序慌乱的手。他的手冰凉,沾满了血和尘土。

      “……没用了。”秦兆川看着他,眼神平静得令人心碎,“能量……核心……过载……我破坏了……主控……但反噬……”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很久,胸口那可怕的伤口随着呼吸起伏,涌出更多的血。沈时序看着那生命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不……不会的……你坚持住……求你了,兆川……”沈时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混合着秦兆川脸上的血污。他终于扯出了止血带,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那伤口太致命了。

      秦兆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次看向头顶那团开始变得不稳定、光芒剧烈闪烁的能量球。“……它……要炸了……范围……很大……”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时序,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沈时序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决绝。

      “走。”秦兆川说,一个字,清晰无比。

      “我不走!”沈时序嘶吼,一把抱住他,试图将他背起来,“我带你走!我们一起走!”

      秦兆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涌出唇角。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带着沈时序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沈时序!这是命令!立刻撤离!通道……左边……有应急出口……快!”

      “要死死一起!”沈时序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秦兆川看着他,忽然很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纵容,还有一丝深藏的、沈时序直到此刻才完全看清的眷恋。

      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动作缓慢而轻柔。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指,极其珍惜地,碰了碰沈时序满是泪痕的、冰冷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的皮肤,留下一点湿热的红痕。

      “时序……”秦兆川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像最后的钟声,敲在沈时序濒临崩溃的灵魂上,“替我……看看……天亮……”

      他的手指无力地滑落,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最后凝固在脸上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未能完全展开的遗憾。

      那只碰过他脸颊的手,垂落下去,再无声息。

      头顶,能量光球发出刺耳的尖啸,光芒暴涨!

      “不——!!!”沈时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碎裂、旋转、崩塌。他感觉不到爆炸的冲击波掀翻控制台砸在他身上的剧痛,感觉不到灼热的气浪舔舐皮肤,感觉不到碎石和金属碎片划破身体。

      他只看到秦兆川安静垂下的眼睫,看到他最后触碰自己脸颊时,指尖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和那句永远停留在半空的——“替我看看天亮”。

      巨大的爆炸吞没了一切。火光冲天而起,撕裂了岛屿东侧的山体,映红了半边海域。

      后方指挥部里,所有监测屏幕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雪花噪点后,接收到了东侧坐标传来的、持续而剧烈的能量释放信号,随后,所有信号归于永恒的沉寂。

      支援舰队赶到时,只看到海面上漂浮的燃烧残骸,和被炸塌了小半、仍在冒着滚滚浓烟和烈焰的岛屿东侧悬崖。

      没有找到秦兆川。任何形式的生命信号,都没有。

      沈时序被爆炸的气浪掀进了通往应急出口的岔道,被崩塌的岩石半掩埋,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他是东侧区域唯一的幸存者。

      当他三天后在千里之外的军事医院里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苍白的天花板,鼻端是浓重的消毒水味。身体各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但都比不上胸口那个仿佛被彻底挖空、只剩下冰冷飓风呼啸而过的空洞。

      他猛地挣扎起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撕裂的伤口崩开,纱布瞬间被染红。冲进来的医护人员按住他。

      “秦兆川呢?”他嘶哑地问,眼睛死死盯着医生,里面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

      医生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地示意护士给他注射镇静剂。

      “他在哪儿?!”沈时序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几乎挣开束缚。

      “沈教授,”一个冰冷而沉重的声音响起,“磐石”特派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罕见的、未加掩饰的悲恸与疲惫,“秦兆川同志……确认牺牲。在‘涅槃日’核心引爆任务中,为确保摧毁仪式核心,防止更大范围灾难,英勇殉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沈时序的心口,反复搅动。

      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他不再挣扎,任由镇静剂的冰冷流进血管,身体重重摔回病床。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他没有流泪。眼泪似乎在爆炸那一刻就蒸干了。

      他只是觉得冷。刺骨的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出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秦兆川死了。

      那个总是冷静如磐石、沉默如影子、却会在他崩溃边缘给他一个拥抱、在他偏执时强行命令他休息、在生死关头把他推开自己迎向毁灭的秦兆川……死了。

      他甚至没能对他说一句完整的话。没能回应他那个清晨镜子里深潭般的眼神。没能告诉他,其实他也怕,怕来不及,怕失去他。没能……带他一起看到天亮。

      遗憾像毒藤,瞬间缠绕了他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神经,勒得他喘不过气,永生永世无法挣脱。

      他活下来了。

      带着秦兆川用命换来的、关于“涅槃日”核心的部分数据碎片,和那句永远无法兑现的“替我看看天亮”。

      从此,每一个天亮,对他而言,都成了凌迟。

      而在首都那间充满阳光的病房里,沈翊接到了“磐石”加密通讯的简短噩耗。他握着通讯器,久久伫立在窗前,看着床上无知无觉、依赖地蜷缩着的裴煜,阳光勾勒着裴煜安静的轮廓。

      沈翊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失去了一个并肩作战的同伴,一个值得尊敬的男人。而他哥哥沈时序……失去的,是半条命,是余生所有天亮的意义。

      有些黑暗,终究无法被共同走完。有些牺牲,留下的不是丰碑,而是活人心上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窟窿,和一段沉重到连时光都无法冲淡分毫的遗憾。

      他转身,走向病床,将脸深深埋进裴煜的颈窝,汲取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和气息。

      他必须更紧地抓住手中这点光。为了自己,为了裴煜,也为了那永远停留在黑暗与火光交界处的、未能同看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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