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安慰 ...
-
首都,神经医学中心。
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毫无杂质的、近乎残忍的湛蓝。阳光毫无阻碍地泼洒进来,将病房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刺目的光亮,几乎要将那些昂贵的医疗仪器和洁白的墙壁都晒得褪色。太亮了,亮得不真实,亮得让人无处遁形。
沈翊站在病房的阳台上,背对着室内,指尖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他已经戒了很久,但此刻,那干燥的烟草气息仿佛能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铁锈般的腥甜。加密通讯器里,“磐石”特派员那沉重到几乎凝滞的声音,还在他耳膜深处嗡嗡回响。
“……遗体未能找到……确认牺牲……东侧结构完全塌陷……沈时序重伤,已脱离生命危险,但拒绝一切沟通……”
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缓慢而精确地凿进他的太阳穴。秦兆川死了。那个总是沉默如影、却能在最危险时刻成为最坚实后盾的男人;那个会冷静分析局势、也会在无人看见处递给沈时序一支烟的男人;那个在临时集结点,强行命令沈时序休息、自己却彻夜守着入口的男人……没了。以一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消失在海岛的烈焰与废墟里,连一点可供凭吊的灰烬都没留下。
而他的哥哥沈时序……沈翊几乎无法想象,那个总是带着温和面具、内里却比谁都固执坚韧的哥哥,在亲眼目睹秦兆川牺牲、自己重伤濒死又被救活后,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拒绝一切沟通”——这五个字背后的死寂与崩溃,让沈翊不寒而栗。
他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痛楚和冰冷的愤怒压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将那支未点燃的烟碾碎,烟丝簌簌落下。他不能在这里崩溃。里面,裴煜还在等他。
转过身,拉开通往病房的玻璃门。室内的光线被调节过,温和许多。裴煜正半靠在床上,手里拿着那本沈翊带来的、有着大幅风景摄影的画册。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一页雪山日出的照片,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丝惯常的恍惚,仿佛透过那冰冷的山峰和炽热的云霞,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听到沈翊进来的声音,裴煜抬起头。他的目光在沈翊脸上停留了片刻。沈翊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安抚性的弧度。但裴煜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画册,朝沈翊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寻求靠近的姿态。经过这段时间的康复,裴煜的肢体语言变得比以前直接了许多,褪去了曾经的疏离和试探,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沈翊走过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掌心的温度传来,带着裴煜特有的、微弱的生命律动,像一捧细沙,勉强填补着沈翊心中刚刚被炸出的巨大空洞。
“看完了?”沈翊问,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裴煜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画册上,指尖点了点那张雪山日出:“这里……冷。”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词汇,声音依旧有些迟缓,但比以前清晰,“但……光,暖。”
沈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照片拍得极好,金色的朝阳将连绵的雪峰染成瑰丽的橘红,与下方幽蓝的阴影形成强烈对比,的确有一种冰冷与温暖交织的震撼。
“嗯,很高,很冷,但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很美。”沈翊低声解释,用另一只手轻轻梳理了一下裴煜额前柔软的碎发。
裴煜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靠回枕头,依旧抓着沈翊的手,眼睛却微微眯起,像是在想象那雪山之巅的寒风与阳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你……刚才,不高兴。”
沈翊的心脏猛地一缩。裴煜的感知,在某些方面,变得异常敏锐。
“没有,”沈翊立刻否认,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柔,“只是有点累。外面太阳太大了。”
裴煜转过头,清澈却依旧蒙着些许雾气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沈翊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看到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用那只空着的手,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摸了摸沈翊紧蹙的眉心。
“别皱。”他说,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固执,“丑。”
沈翊愣住了。随即,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几乎要冲破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裴煜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指僵了僵,随即更紧地回握住他,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了沈翊的头顶,生涩地、一下下地抚摸着,模仿着沈翊平时安抚他的动作。
这个笨拙的、反向的安慰,比任何话语都更具杀伤力。沈翊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眶的湿热逼回去。他抬起头,抓住裴煜放在他头顶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
“好,不皱。”他哑声说,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足够温柔的笑容。
裴煜看着他,眼底的担忧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满足。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画册,安静地翻看着,身体却更靠近沈翊一些,几乎要将自己嵌进沈翊的臂弯里。
沈翊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落在画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边是裴煜轻缓的呼吸声,鼻端是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草木气息。怀里的身体温热,脆弱,却真实地存在着,依赖着他。
外面是失去战友的悲痛,是兄长生死不明的煎熬,是“倒影会”残余势力未曾散尽的威胁,是“涅槃日”虽被破坏却仍未彻底揭开的谜团阴影。所有的沉重、危险、未竟的责任,都压在他的肩上。
但此刻,在这间被阳光和宁静虚假包裹的病房里,他怀抱着这个正在一点点从破碎中拼凑回来的人,感受着他笨拙却全然的依赖与安慰。这份温暖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像绝壁石缝里挣扎生出的一株细草,在狂风中摇曳,却固执地指向天空。
他不能倒下。为了怀中这点光,为了那未能同看的天亮,为了所有牺牲与未尽的誓言。
他低下头,在裴煜柔软的发间,印下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吻。
然后,他拿起床头的加密平板,屏幕在裴煜看不到的角度亮起。他调出与沈时序所在军事医院的加密联络通道,输入了一行字:
「哥,我是小翊。我在这里。裴煜在好转。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点击发送。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对面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翊没有催促。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勉强结痂,而有些失去,需要一生去学习如何背负。
他将平板放到一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怀里的裴煜身上。裴煜已经有些困倦,画册滑落在被子上,眼睛半睁半闭,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去,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沈翊的衣角。
“睡吧,”沈翊轻声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我陪着你。”
裴煜含糊地“嗯”了一声,终于抵不住倦意,闭上眼睛,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逐渐均匀。
沈翊没有动。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湛蓝的天空上。
他知道,风暴远未结束。余烬深处,仍有火星闪烁。晨昏线的另一侧,是漫长的黑夜,还是另一个未知的白昼?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带着怀里的这点微光,带着未能同看的晨光,带着所有的遗憾与誓言,一步一步,走下去。
直到,真正的天亮来临。
或者,直到他燃尽自己,成为照亮某人前路的,最后一缕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