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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别被“天亮”困住 ...

  •   军事医院的病房,有着与高级私立医院截然不同的气质。墙壁是那种经年累月漂洗后的、失去原本颜色的苍白,带着细小的裂纹。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生硬,混合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属于陈旧建筑和无数病痛叹息的沉闷气息。光线从高高的、装着防盗网的气窗透进来,被切割成冰冷的栅格,落在光秃秃的水磨石地面上,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沈时序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身上多处骨折和软组织损伤已经被妥善固定和处理,内脏的震荡伤也在药物控制下趋于稳定。从生理指标看,他正在“恢复”。甚至可以下床进行短暂的、扶着墙的行走。

      但他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魂灵的石像。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痛失所爱的悲恸,甚至连之前那种燃烧到极致的、偏执的焦虑火焰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空洞。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窗外。窗外没什么景色,只有另一栋灰扑扑的病房楼墙壁,和一角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和天空,落在了某个永远无法抵达、或者早已化为灰烬的坐标。

      护士按时送来流食和药物,他会机械地吞咽、配合。医生来检查,问询感受,他只会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还好。”“不痛。”“可以。”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就连“磐石”特派员亲自前来,告知他秦兆川已被追认为烈士,以及后续的抚恤和追查安排,他也只是听着,眼神都没有动一下,最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再无他言。

      拒绝心理干预,拒绝探视,拒绝沟通。他用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沉默,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原本按照他的级别和伤势,应该有专人陪护,但都被他无声地、却异常坚决地“请”了出去。甚至连日常清洁,都要求在他“睡着”或“面壁”时进行。他似乎无法忍受任何活人的气息和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哪怕只有片刻。

      只有在夜深人静,连走廊巡视的脚步声都变得稀疏时,他才会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活气”。

      他会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锈死般疼痛地,挪到床边那个简陋的、放着个人物品的金属柜前。柜子里东西很少:一套换洗的病号服,洗漱用品,还有……一个透明的、印着部队编号的密封袋。

      袋子里,是秦兆川最后时刻,身上仅存的、未被爆炸完全摧毁的零星物品:半块被高温熔变了形、勉强能看出原本是战术手表的金属残骸;一小片烧焦的、属于某个加密通讯器外壳的碎片;以及,一枚边缘熏黑、但主体依旧银亮、刻着特殊编号的——身份识别牌。

      沈时序从不打开袋子。他只是隔着那层透明的塑料膜,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近乎贪婪又无比痛苦地,描摹着里面每一样东西的轮廓。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抬起,隔着空气,虚虚地拂过袋子的表面,仿佛想触碰,却又被一层无形的、滚烫的壁垒灼伤,猛地缩回。

      他会就那样站着,或坐着,对着那个密封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眼睛里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若有人能在此刻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血的凹痕,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有时候,极度疲惫或药物作用下,他会伏在柜子边,昏睡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紧锁的,身体会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在抵御寒冷,或者……在躲避那场将他灵魂都撕裂的爆炸火光。

      这天下午,例行检查和送药结束后,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是阴天,灰蒙蒙的光线让房间里更加晦暗不明。

      沈时序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那个密封袋。他坐在床上,目光落在自己摊开在膝头的双手上。手上还缠着一些纱布,指关节处有细小的擦伤和淤青。这双手,曾经稳定地握过枪,操作过精密的仪器,绘制过复杂的线索图,也曾经……在那个混乱绝望的清晨,接过秦兆川手里的剃须刀,替他刮掉下颌最后一点泡沫。

      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很轻微,却持续不断。他用力握紧拳头,试图压制,但颤抖反而从指尖蔓延到了手腕,小臂。

      耳中,那自从醒来后就一直存在的、低沉的嗡鸣声,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刺着鼓膜。视野边缘开始闪烁无法捕捉的、扭曲的光斑。喉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他知道,这是身体和精神双重透支后,强行压抑所有情绪和感知所带来的反噬。心理医生警告过,他可能会出现幻觉、耳鸣、肢体失控等症状。

      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用理智和意志力将那即将冲破堤坝的混乱压下去。这是秦兆川教他的方法,在压力最大的时候,控制呼吸,锚定当下。

      “时序,看着我。”记忆中,秦兆川的声音总是那样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哪怕在枪林弹雨里,“呼吸。跟着我的节奏。”

      他跟着记忆中的节奏呼吸。一、二、三、四……

      然而,这一次,记忆中的声音变了调。不再是冷静的指令,而是化作了爆炸前最后那一刻,贴着他耳廓的、气若游丝却又清晰如烙印的低语:

      “替我……看看……天亮……”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沈时序紧闭的牙关!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水光!他不再是那尊石像,而是变成了一头被痛苦彻底吞噬、濒临崩溃的困兽!

      他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大腿!一拳!两拳!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疼痛尖锐地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那股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悔恨!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最后被推开的是他?为什么留下这句话、让他独自面对每一个天亮的人,是秦兆川?!

      “砰!”又是一拳,砸在床沿坚硬的金属栏杆上,指骨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纱布瞬间被鲜血浸透。

      就在这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在病房里响起。

      不是来自任何医疗设备,也不是来自门外。

      声音的来源,是那个放着秦兆川遗物的金属柜。更准确地说,是来自柜子下方,一个非常隐蔽的、似乎是原本用来固定某个小型医疗设备的、毫不起眼的金属卡槽内侧。

      沈时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疯狂,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维持着挥拳的姿势,赤红的眼睛死死盯向那个卡槽。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和混乱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鼓的巨响。

      这个声音……这个隐藏的提示音……

      只有一种可能。

      他连滚爬摔下床,几乎是扑到了柜子前,不顾手上崩裂的伤口和刺骨的疼痛,用颤抖的手指,抠向那个金属卡槽的边缘。指甲折断,鲜血淋漓,但他毫无所觉。

      “咔。”

      卡槽的暗扣被拨开,一个薄如蝉翼、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近乎透明的柔性电子芯片,从里面滑落出来,掉在他沾满鲜血的掌心。

      芯片表面,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正在规律闪烁的、幽蓝色的光点。光点闪烁的节奏,是一种沈时序和秦兆川之间专用的、最高等级的摩尔斯密码加密信号。

      秦兆川留下的。

      在最后那场任务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的那个清晨,秦兆川曾经看似无意地提起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出现最坏情况,而我们之前约定的‘巢穴’通讯被全面监控或破坏,我会想办法,在‘老地方’留一个‘影子信标’。只有你能找到,也只有你能解码。”

      “老地方”,指的就是他们每次执行高危任务前,用来存放备用通讯器和某些绝密数据、经过特殊改造的装备固定卡槽。“影子信标”,则是秦兆川自己设计的一种极端情况下的物理信息留存装置,利用特定生物电流或环境能量触发,信息无法被远程截取或篡改,是一次性的,且会自我销毁。

      沈时序以为那只是秦兆川无数个谨慎到近乎偏执的后备计划之一,从未想过真的会有用上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枚带着秦兆川最后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意志的芯片,正躺在他血淋淋的掌心里,幽蓝的光点如同冥冥中注视的眼睛,又像是指引归途的、微弱的磷火。

      沈时序颤抖着,用沾血的手指,将芯片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腕表一个特殊的、伪装成装饰花纹的感应区上。

      腕表屏幕亮起,开始快速解码。

      没有图像,没有声音,只有一行行冰冷而简短的文字,如同秦兆川本人一样,清晰、精准、不带任何冗余情感地,流淌在屏幕上:

      「时序,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失约了。」

      「‘涅槃日’核心数据已部分截获并加密存储,密钥是你生日倒序加我们第一次合作日期。数据指向‘镜廊’并非终点,背后存在更上层架构,代号‘千面’。‘千面’目标非个体意识操控,而是大规模社会认知干预与重塑,疑似与早年‘认知种子’计划遗毒有关。」

      「卢舍那只是中层执行者。真正‘尊主’身份未明,但与‘千面’核心层高度重叠。警惕所有与‘社会镜像工程’、‘群体潜意识引导’相关的研究机构及跨国财团,尤其是‘新纪元生命科技’与‘环球心理动力基金会’。」

      「我怀疑内部有高级别渗透,层级可能很高。‘磐石’系统并非完全可靠。谨慎使用常规渠道。」

      「裴煜是关键。‘镜渊’实验数据是逆向推导‘千面’技术路径和意图的唯一现存高价值样本。保护他,破解他身上的‘烙印’,是阻止‘千面’下一步的关键。」

      「最后,私人频道:」

      「别被‘天亮’困住。替我看到的,应该是没有阴霾的天光。如果做不到……就替我砸碎所有制造阴影的镜子。」

      「保重。兆川。」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腕表屏幕暗了下去,掌心的那枚“影子信标”芯片,也完成了它的使命,闪烁的幽蓝光点彻底熄灭,芯片本身开始快速氧化、分解,几秒钟内就化为一点点细微的、无法辨识的灰烬,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不留丝毫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时序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掌心的血混合着芯片的灰烬,黏腻而冰冷。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又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依旧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天空。

      空洞死寂的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球。先是剧烈的、无声的崩裂,裂纹从瞳孔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至整个眼球,赤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随即,冰层轰然坍塌,露出底下沸腾的、灼热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那是极致的痛苦、汹涌的悲恸、刻骨的思念,以及,一种重新被点燃的、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偏执、也更加沉重的……决意。

      秦兆川没有“告别”。他留下了任务,留下了线索,留下了未竟的誓言,也留下了……将他从彻底崩溃的虚无中,强行拖回人间的、最后一根绞索。

      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砸在沾满血和灰烬的手上,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破碎的哽咽。

      他慢慢蜷缩起来,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密封袋里,秦兆川的身份牌隔着塑料膜,贴着他的太阳穴,冰凉坚硬。

      很久,很久。

      当最后一点呜咽也被吞咽回去,沈时序缓缓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里面的空洞和死寂已经彻底被一种近乎骇人的清醒和锐利取代。那是一种被至亲至爱之人的鲜血和遗言淬炼过的、抛却了所有软弱和彷徨的、纯粹到只剩下目的的光芒。

      他拿起床边呼叫护士的按铃,按了下去。

      几分钟后,护士推门而入,看到坐在床边、手上伤口崩裂、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冰冷)的沈时序,吓了一跳。

      “沈教授,您的手……”

      “帮我联系‘磐石’特派员。”沈时序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清晰,“告诉他,我需要最高权限,调阅所有与‘认知种子’计划、‘新纪元生命科技’、‘环球心理动力基金会’相关的,无论是否解密、无论涉密等级多高的绝密档案。立刻,马上。”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目光穿透护士,看向病房外无尽的走廊深处:

      “另外,转告我弟弟沈翊——”

      “风暴眼,即将转移。”

      “保护好他的光。”

      “我会处理剩下的……所有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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