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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我保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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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里的时间,失去了晨昏交替的参照,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滴答声,和空气净化器永不疲倦的低鸣。暖黄的光线永恒地笼罩着床垫和依偎在旁的两人,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虚假的宁静。
裴煜抓着沈翊的手睡着了。那力道起初很紧,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后来随着药效深入和体温的进一步下降,慢慢松懈下来,变成了虚虚的环握,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轻蜷缩,蹭过沈翊的手背皮肤,带来细微的、痒痒的触感。
沈翊维持着那个半靠在床边的姿势,背脊抵着冰冷的墙壁,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伸直。身体各处因长时间保持不动而传来僵硬的酸痛,尤其是被裴煜枕靠着的那条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但他没有动。裴煜的呼吸就在耳畔,从最初的灼热滚烫,变得温凉平稳,虽然依旧带着病中的微喘,却已足够让他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暂时落回胸腔。
他闭着眼,却并未真正入睡。警惕如同深入骨髓的本能,即使在最疲惫的时候,也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他听着裴煜的呼吸,也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夜枭”和林昀教授的极低交谈声,以及他们检查设备、翻阅纸张的细微响动。安全屋并非绝对固若金汤,外界的阴影仍在盘旋,哥哥沈时序那边杳无音讯的沉寂更是一种无形的重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十分钟,也可能长达一两个小时,沈翊感到被裴煜握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立刻睁开眼。
裴煜还在睡,但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头重新蹙了起来,不再是高烧带来的痛苦紧锁,而是一种仿佛陷入某种混沌梦境的不适。他的眼睫颤动得厉害,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说着梦话,却听不清内容。那只握着沈翊的手,指尖的蜷缩动作变得频繁,力道也加重了些。
沈翊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似乎又回升了一点,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但仍比正常偏高,手心也有些微潮。是退烧药效过了,还是身体内部的炎症或神经反应仍在持续?
他正犹豫是否要叫醒林教授,裴煜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完全茫然失焦的状态。他的瞳孔在暖黄光线下清晰可见,里面没有了厚重的雾气,却凝聚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空洞的清醒。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眼神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或者极其深邃的所在。
他没有动,也没有看沈翊,只是那样睁着眼,呼吸变得异常缓慢而轻浅,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沈翊心中一凛,低声唤他:“裴煜?”
裴煜没有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凝视虚空的姿态,仿佛根本没听到。
“裴煜?”沈翊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同时轻轻抽动了一下被握着的手。
这一下,裴煜似乎被惊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翊脸上。但那眼神很奇怪,像在看一个认识的人,又像在看一个陌生的闯入者,里面充满了审视、困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沈翊无法解读的……疏离?
“……沈翊?”裴煜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语调平稳得甚至有些平板。
“是我。你做噩梦了?”沈翊问,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出熟悉的依赖或脆弱。
裴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目光从沈翊脸上移开,缓缓扫视房间。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确认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和状态。然后,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输液管连接的手背,还有……那只依旧被沈翊握着的手。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很久,眉头一点点拧紧,眼神里的困惑加深,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他猛地、用力地,将自己的手从沈翊掌心里抽了出来!
动作突兀而坚决,带着一种沈翊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尖锐的排斥。
沈翊的手骤然一空,指尖还残留着裴煜皮肤的温度和微潮的触感。他愣住了,心脏像是被那只抽离的手带走了什么,空落落地一坠。
裴煜抽回手后,似乎也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无措。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抬头看向沈翊,眼神里的抵触和疏离淡去了一些,重新被迷茫和一丝慌乱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怎么了?”沈翊压下心中的异样,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温和,“哪里不舒服?”
裴煜摇了摇头,不是否认不舒服,更像是在抗拒回答,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重新看向沈翊,眼神变得复杂,那里面依旧有依赖(沈翊能辨认出来),但似乎被一层更坚硬、更难以触碰的东西隔开了。他像是从一场大梦中短暂地、部分地醒来,却带着梦境的残影和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水。”最终,他只吐出一个干涩的字。
沈翊立刻拿起水杯,再次递到他唇边。这一次,裴煜没有让他喂,而是自己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有些颤抖却固执地接过了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在重新学习控制身体的笨拙和疏离。
喝了几口,他将杯子还给沈翊,目光却避开了他的眼睛,重新落回被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单一角。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你刚才……好像不太对劲。”沈翊试探着开口,“是想起什么了吗?还是哪里疼?”
裴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翊以为他又要像之前许多次那样,陷入无法沟通的恍惚或沉默。
“……吵。”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脑子里……很吵。很多……声音。碎片。”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捻被单的动作更快了些,“还有……镜子。”
又是镜子。沈翊的心沉了沉。
“什么样的声音?镜子里有什么?”沈翊问,声音放得更缓。
裴煜猛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痛苦和抗拒。“不知道……看不清……听不懂……”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上又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们在……叫我。很多个‘我’……在叫。”
他抬起头,看向沈翊,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清醒。“沈翊……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好像……碎掉了。拼不回去。”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沈翊的心脏,然后缓慢地搅动。他看着裴煜眼中那清晰的、属于清醒者的痛苦和认知,比之前任何一次迷糊的依赖或懵懂的恐惧,都更让他心疼,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镜渊”的伤害,远不止是生理上的创伤和记忆的混乱。它摧毁的是一个人对自我统一性的根本认知。那些被强行灌注、映射、干扰的“他人”意识碎片,如同镜子的无数裂片,倒映出扭曲的、不属于裴煜的影像和声音,在他的意识深处横冲直撞,让他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不是退烧药或神经镇静剂能解决的问题。
沈翊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握裴煜的手,而是轻轻覆上他紧攥着被单、指节发白的手背。温暖的掌心包裹住那只冰冷颤抖的手。
“你没有碎。”沈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裴煜。只有一个裴煜。那些声音,那些镜子里的影子,都是假的,是别人硬塞给你的垃圾。我们会把它们清理出去,一片一片,清理干净。”
裴煜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那层强撑的疏离和清醒开始崩塌,露出底下更深的脆弱和渴望。他反手抓住沈翊覆上来的手,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的依赖,而是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救命绳索般的、绝望的用力。
“……真的吗?”他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
“真的。”沈翊毫不犹豫地回答,用另一只手抚过他汗湿的额发,“我保证。”
裴煜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没入鬓角。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抓着沈翊的手,身体微微颤抖,像在无声地宣泄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内在冲突和恐惧。
沈翊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过了许久,裴煜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颤抖止息,呼吸重新变得平稳,只是依旧抓着沈翊的手不放,仿佛那是他与这个摇摇欲坠的现实之间,唯一可靠的连接点。
“再睡一会儿?”沈翊低声问。
裴煜摇了摇头,眼睛依旧闭着,却哑声说:“……怕做梦。”
“我在这儿,不做噩梦。”沈翊保证。
裴煜沉默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和羞赧,朝着沈翊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沈翊的腰侧。这是一个介于依赖和寻求庇护之间的姿态,比之前全然的拥抱多了些小心翼翼,却更显真实。
沈翊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肩膀,将他更安稳地护在怀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安全屋外,危机潜伏;安全屋内,伤痛未愈。但此刻,在这片虚假的永恒光亮下,在这充斥着药物和焦虑气味的狭小空间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正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互相确认着彼此的存在,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微弱的暖意。
裴煜的呼吸再次变得绵长,这一次,是真正放松下来的沉睡。
沈翊低下头,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指尖拂过他微湿的眼睫。
他知道,清理“垃圾”的过程,将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凶险,更漫长。裴煜要面对的,是一场发生在意识最深处、没有硝烟却可能彻底毁灭一个人的战争。
而他,沈翊,将是他唯一的战友,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清道夫。
无论那镜廊有多深,裂片有多锋利,他都会陪他走下去。
直到,所有的虚影破碎,唯一的真实,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