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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显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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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机的轰鸣声在远处盘旋,像是一群饥饿的秃鹫,正不耐烦地扇动着金属羽翼。
我再次站在十七号水塔下时,这里已被拉上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那些塑料带在干硬的风里翻飞,发出一种急促而廉价的拍打声,像是某种临终前的告解。我抬手扯开那道脆弱的屏障,皮鞋重重地踩在碎砖瓦上,喀嚓一声,那是旧时代干枯的骨骼被生生踩断的声音。
我抬头。林就坐在水塔顶端那处残破的边缘,双腿悬空,晃荡在几十米的高处。她看起来那么渺小,又那么决绝,像是一个被钉在废墟上的惊叹号。她手里没有相机,只有一瓶快要见底的显影液,淡黄色的液体在刺眼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带有毒性的、琥珀色的光泽。
她俯视着我,眼神里没有重逢的温存,只有一种猎人守候陷阱多时的冷静。
“你来迟了,苏总。”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工地的喧嚣,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
她翻身跳下,动作轻盈得像是一片落叶,却在落地时激起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她走向我,步子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末梢上。水塔内部已经被清空了,那些曾经盛放着我们隐秘欲望的瓷盆被打碎,黑紫色的残液在干裂的地板上横流,像是一场被阳光暴晒后的谋杀现场。空气里的冰醋酸味由于烈日的炙烤,变得浓烈、辛辣,甚至带上了一种腐烂果实的甜腥。
林在我面前站定,她那件黑背心已经脏得看不出底色,边缘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她那嶙峋的脊椎上。她伸出那只布满银盐渍的手,指尖冰冷,带有粗糙的颗粒感,挑起我衬衫的领口。
“再过半小时,这根钉子就会被拔掉。”她凑近我的耳边,呼吸里带着劣质烟草和酸性药水的味道,“苏曼,你亲手签下的拆迁令,现在感觉怎么样?这种亲手毁掉我的快感,是不是比赢一场官司更让你战栗?”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伴随着真实痛感的缺氧。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像是在燃烧的眼睛。我想用我那套训练有素的逻辑去反驳,我想告诉她这只是城市更新的必然,但那些精准的辞令被卡在喉咙深处,被颈间那道底片勒出的伤痕生生切成了碎片。
“我...我想让你停下。”我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卑微。
“停下?”林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滑稽的冷笑话,她大笑起来,笑声在圆形的塔壁间横冲直撞,激起阵阵带有铁锈味的回音,“显影液已经浸透了你的骨头,苏曼。底片已经进了强酸,这时候停下,你只会变成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你想带着这半张脸,回到那个玻璃盒子的真空里去当你的神吗?”
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扭。我被迫贴近她,那种属于边缘人的、滚烫且躁动的体温瞬间烧穿了我的西装外套。她把我推倒在那些破碎的瓷片和枯干的药液渍中。
背部撞击地面的瞬间,尖锐的痛感炸裂开来,我不知道那是碎玻璃还是碎石子,但我贪婪地承受着。这不是暗房里的红光,这是正午的、近乎暴力的烈日。阳光从水塔破碎的顶端垂直落下,像是一柄光剑,将我们两人钉在这片充满毒性的废墟中央。
林覆了上来。她的动作野蛮且原始,没有任何前戏,直接咬住了我领口下那道黑紫色的刻痕。
在那层昂贵的、此刻却沾满了灰尘的衬衫被暴力扯开时,我感到了阳光灼烧皮肤的痛。林的手像是一块砂纸,带着化学药剂的干涩,在那层从未受过苦的皮肉上反复摩挲。她的吻从锁骨向下侵略,每一个吻都带着啃噬的力道,蛮横,暴力,死亡,死亡,死亡。
我被迫仰起头,双手死死扣住身下那些冰冷的、生锈的铁架,指缝间很快渗出了滑腻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药液的粘稠感。那种辛辣的冰醋酸味随着我们的体温升高而疯狂蒸腾,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我们与外界那即将轰然倒塌的世界隔绝开来。
那种滚烫的、带有强烈侵略性的真实感彻底贯穿了我,我发出一声破碎的吟哦,声音撞击在圆形的塔壁上,回荡出一种近乎绝望的频率。那个在酒会上点到为止的苏总,死了,荒唐的死在工地上。而我,我是一个正在被强行剥离、被揉碎、被重新显影的生物。
林伏在我耳边,牙齿轻啮住我的耳垂,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苏曼,记住这阵震颤,这比你那些跳动的数字要真实一万倍。”
我感到了她的指尖在我大腿内侧划过的轨迹,那种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永久的红印。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外面挖掘机履带的震动,地心传来的颤栗与身体里的痉挛重叠在一起,让我产生了一种正在随这塔一起下坠的幻觉。我胡乱地抓着她的头发,指甲深深地陷进她背部紧绷的肌肉里,感受着她由于极度兴奋而变得凌厉的脊椎骨。
我们在废墟中翻滚,那些碎瓷片割破了我的脊背,鲜血的铁锈味混入了酸性的药液中。这种疼痛不仅没有让我退缩,反而成了一种指引。我贪婪地吮吸着她锁骨上的汗水,那味道很苦,像极了那杯意式浓缩,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热度。
阳光在头顶上方由于塔身的摇晃而忽明忽暗。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张正在被过度曝光的底片,每一寸隐秘的皮肤都被暴露在白昼之下,在这种带有羞辱感的极致快意中,我彻底失去了对现实的掌控。
“这就对了……”林的声音在雨中支离破碎,“你要烂在这儿……跟我一起烂在这儿。”
最后一刻降临时,我感到世界在那阵剧烈的震荡中彻底留白。没有了外衣,没有了文明,没有了那个玻璃盒子的真空。我只剩下这具在灰尘与药液中颤栗的躯体,以及那个正趴在我身上、像个疯子一样大笑又哭泣的女人。
外面的巨力终于撞击在墙体上。
我闭上眼,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灵魂第一次真正地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