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照戬》幻夜芳华

1、残魂赴宴

　　黑暗。

　　并非虚无的黑暗，而是一种温润的、宛如深海静卧般的黑暗。

　　杨戬感觉自己像一捧即将消散的烟尘，意识在寂灭的边缘浮沉。最后的记忆是刺目的金光和骨骼寸断的剧痛——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理所当然的终局。

　　可他没有消散。

　　一点湛蓝明净的光，在黑暗中温柔地亮起。

　　光晕中心，他的轮廓渐渐清晰——半透明的手臂，流动着微光的指尖。杨戬怔然看着这虚幻的双手，记忆碎片缓慢回流：华山、沉香、新天条，以及那个早就写好的结局。

　　“我应当……神魂俱灭了。”他无声自语。

　　“你本该如此。”

　　一个清朗温和的女声穿透黑暗传来，带着某种熟悉的安定感。

　　杨戬抬头。黑暗外渐渐显露出流动的云絮、深蓝天幕，还有掠过眼前连绵的山影——华山。

　　他正置身于一尊古朴的青铜鼎内。鼎壁刻满流转着蓝光的龙纹符文，那些光芒温和而坚定地包裹着他残破的神魂。鼎口上方有流动的结界，透过结界能看见外界景象飞速后退。

　　而他身侧，隔着鼎壁的虚影处，是一个御风而行的女子侧影。

　　东海四公主，敖听心。

　　她穿着惯常的绯色广袖长裙，长发以一支简洁的珊瑚簪绾起，衣袂在夜风中轻扬。月光洒在她清亮的眼眸和舒展的眉宇间，整个人透着一种深海明珠般温润的光泽。她稳稳托着聚魂鼎，姿态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敖听心？”杨戬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更多的是不解，“你在做什么？”

　　“带你赴宴。”她转过脸来对他微笑，那笑容清澈明朗，如月下海波，“今日是沉香和小玉那对龙凤胎的满月宴，华山热闹得很。”

　　杨戬虚影微凝。赴宴？以他现在这副模样？

　　“公主说笑了。”他声音转冷，“一缕残魂，去搅扰人家的喜宴，未免太不识趣。”

　　“怎会不识趣？”敖听心笑意未减，眼神真诚，“你是沉香的舅舅，是这场喜事理应被记着的一份子。只是……”她语气轻快一转，“大家都以为你不在了，所以我们悄悄去看，不打扰他们，好不好？”

　　她说得那样自然，像在提议一个朋友间的小小冒险，而非逆天聚魂的惊世之举。

　　杨戬沉默地看着她。这位东海四公主，他相识千年，知她素来磊落明澈，如东海之水，开阔而坦荡。他们曾于封神战场有过数面之缘，曾在治理水患时默契协作，千年岁月里，她是少数能与他平静对谈、不论立场只论事理的人之一。

　　是故友。是知己。

　　但此刻她的行为，已远远超出了故交的范畴。

　　“何必如此。”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杨戬此生，该尽的责、该偿的债，都已了结。公主逆天而行聚我残魂，于你无益，于我……也不过是徒延煎熬。”

　　“是不是煎熬，看过才知道。”敖听心转回目光望向华山方向，声音轻柔却坚定，“杨戬，我认识的你，不是会逃避真相的人。哪怕那真相是苦的，也该亲眼确认，而不是在黑暗中臆测着消散——那不是你的作风。”

　　她顿了顿，语气更温和了些，像朋友间诚恳的劝慰：“就当是陪我去看看。若看过之后，你仍觉得这世间无一丝可留恋，再无一点值得你停留的风景……那我亲自送你走。”

　　杨戬再次沉默。他望着鼎外她明朗的侧影，那身影在夜风中稳如山岳，托着鼎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随你吧。”

　　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对老友固执关怀的无奈接纳。

　　聚魂鼎在敖听心手中泛起柔和涟漪，鼎身逐渐透明虚化，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是龙族高明的“海息诀”，借水汽光影藏形匿息，自然而不着痕迹。

　　她携着无形的鼎，如一片月光般轻盈落在华山宴场边缘。

　　眼前景象开阔明亮。仙葩在法术滋养下常开不败，琼浆玉液的香气与花果清甜交织。明珠彩绦点缀千年古松，流光溢彩却不觉俗艳。丝竹管弦之声清越悠扬，衬着宾客的谈笑，热闹而不喧杂。

　　好一场用心筹备的喜宴。

　　杨戬静静“站”在鼎中望去。他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哪吒正拽着雷震子比划划拳，脸已微红却笑声响亮；嫦娥与百花仙子并肩立于一株玉兰树下低语，唇角含笑；梅山兄弟中的三位坐在稍远的席位上，沉默饮酒，却也在看到沉香抱着孩子走过时，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他的目光掠过他们，最后落在主位。

　　沉香穿着崭新锦袍，眉宇间褪去稚气，多了沉稳。他一手一个襁褓，低头与身边的小玉说话，眼底是全然放松的欢喜。小玉依偎着他，面庞丰润，笑容明亮温暖，时不时轻抚孩子，又抬头对沉香说着什么，眼中光彩熠熠。

　　那幸福如此真实而有感染力，连周遭空气都仿佛甜暖了几分。

　　杨戬望着，虚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流动的微光，似乎稍稍柔和了些许。

　　“办得不错。”他淡淡评价，听不出情绪。

　　“沉香很用心。”敖听心接话，声音里带着欣慰，“他长大了，知道何为责任，也懂得珍惜眼前人。你这个舅舅若能看到，应当会……至少放心些。”

　　她说得那样自然，仿佛杨戬真的只是来参加外甥喜宴的普通长辈。

　　宴至酣处，气氛愈发热络。

　　一位南海散仙举杯感叹：“今日之喜，新天条之福，皆赖沉香真君当年劈山救母之勇、革故鼎新之志啊！”

　　席间响起一片赞同之声，许多目光投向主位的沉香，也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三圣母杨婵。

　　杨婵今日穿着淡紫色衣裙，正从沉香手中小心接过一个孩子抱着。听到这番话，她笑容温婉依旧，只是抱着孩子的手臂稍稍收紧，指尖在孩子襁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很快有仙官接口：“往事已矣，如今圆满便是最好。只是过程中……难免有些令人唏嘘之处。”

　　席间静了一瞬。

　　一位西海龙族年轻将领的声音略高了些：“说起唏嘘，那司法天神杨戬，行事未免太过酷烈。纵使后来有些隐情，但囚亲妹、逼甥侄，手段实在——”话未说完，已被身旁长辈以眼神制止。

　　但那些字句，已清晰落入了鼎中。

　　杨戬轻轻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像风吹过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听到了么？”他对着鼎壁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这便是定论。倒也……中肯。”

　　“中肯？”敖听心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温和依旧，却多了一丝清晰的不赞同，“单听半句便下定论，从来不是明智之举。杨戬，你何时也学会以偏概全了？”

　　她说话时，目光并未看他，而是望着宴席上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眼神清亮坦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杨戬微怔。

　　宴席气氛因这插曲稍凝，但很快又有人笑着圆场，话题转向别处，乐声再起。

　　杨戬的目光，却落在了杨婵身上。

　　他的三妹，正微微偏过头，用衣袖极快地拭了下眼角。然后立刻转回，对怀里的孩子露出更柔软的笑容，还低头轻轻蹭了蹭孩子的额头。

　　那一瞬间，她眼中未擦净的水光，在明珠辉映下微微一闪。

　　鼎内的蓝光，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

　　杨戬虚影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缓缓松开。

　　夜渐深，宴未散。

　　敖听心携着鼎，如流水般自然地穿梭在宴场中。她走过谈笑风生的仙人群，走过轻声交流的仙娥队伍，走过沉香夫妇接受祝福的主位前，也走过梅山兄弟那桌——她特意在那桌旁多停留了片刻。

　　康老大正端着酒杯，对姚公麟低声说着什么，神色间有感慨，也有释然。他看到沉香抱着孩子经过时，举杯遥遥一敬，一口饮尽，眼中带着长辈的欣慰。

　　这一切，敖听心让杨戬看得清清楚楚。

　　她什么多余的评论都没有说，只是带着他，安静地、完整地看。

　　最后，她在一个僻静的回廊转角停下。前方宴场的光影笑语被花树掩映，这里只有清辉月色，洒在廊下盛开的夜昙上，幽香浮动。

　　“看够了么？”杨戬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轻，像疲惫，又像别的什么。

　　“这要问你。”敖听心转过身，月光照亮她明朗的面容。她看着鼎的方向，眼神清澈而诚恳，如朋友间坦率的询问：“杨戬，你看到了什么？”

　　杨戬沉默片刻：“……一场热闹的喜宴。一些故人。几句闲谈。”

　　“只有这些？”敖听心微微偏头，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那我可能带错了地方。我带你来看的，不是一个结局，也不是几句评价。”

　　她向前走近一步，声音轻而清晰，如月色流淌：“我想让你看看，你曾守护的、曾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如今过得很好。想让你看看，这世间因你而改变的部分，正在生根发芽。”

　　“我更想让你看看——”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真挚的光芒，“那些藏在话语之下、眼神之中、泪水之后，未曾说出口的惦念与痛惜。它们或许微渺，但真实存在，就像这夜色里的星光，虽不耀眼，却从未熄灭。”

　　杨戬的虚影在鼎中凝定不动。聚魂鼎的蓝光温柔包裹着他，仿佛无声的陪伴。

　　“所以，”敖听心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轻松明快，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承诺，“别急着给自己下定论。给自己一点时间，给这世间一点时间——也给我这个老朋友一点时间，让我陪你，慢慢看清楚。”

　　她伸出手，指尖在鼎身虚影的位置轻轻一点，那里泛起一圈温暖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