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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宴散余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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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时,宴席终于渐入尾声。
敖听心托着聚魂鼎,如一滴水融入溪流般自然地退至宴场边缘的古松影下。远处主位上,沉香正抱着孩子起身,笑容满面地准备送别重要的宾客。
杨戬在鼎中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哪吒第一个跳起来,红着脸拍沉香的肩膀:“好小子!以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莽撞了,你现在是当爹的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枚光华流转的乾坤圈——正是他成名法宝的仿制品,只是缩小成孩童佩戴的尺寸,“给俩娃娃的,戴着玩儿!”
沉香接过,眼眶微红:“三太子……”
“少来这套!”哪吒摆手,声音却软了下来,“好好过日子。你舅舅他……”他顿了顿,那双总是明亮不羁的眼睛里闪过极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他若知道今日,应当……是高兴的。”
这话说得轻,落在鼎中却重。
杨戬虚影微颤。他看见哪吒说完这话便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驾云离去,火红的披风在夜色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
“三太子他,”敖听心轻声开口,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这些年其实常去真君神殿旧址。每次都站很久,什么也不说。”
杨戬没有回应。他只是望着哪吒消失的方向,许久。
宾客陆续散去。
杨戬看见嫦娥仙子缓步走向杨婵。月华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清冷如霜,但她的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她轻轻握住杨婵的手,又低头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
“婵儿,”嫦娥的声音很轻,隔着鼎壁听不真切,但口型分明,“孩子很像你。”
杨婵的眼圈又红了。她咬着唇,用力点头。
“都会好的。”嫦娥伸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你现在有沉香,有玉儿,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他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杨婵终于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滴在孩子襁褓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嫦娥轻轻拥住她,像拥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鼎中,杨戬闭上了眼睛。
哪怕只是虚影,这个动作也显出一种沉沉的疲惫。聚魂鼎的蓝光流转,温柔地包裹着他,仿佛在无声安抚。
“你三妹这些年,其实很少哭。”敖听心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而温和,“她总是笑着,对谁都温柔,把华山打理得井井有条,将沉香教得很好。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比如今日这种日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痕迹。”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但你知道吗?她给这两个孩子取的名字里,都藏着‘清’和‘源’字。”
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的封号。
他重新睁开眼,望向远处相拥的二人。月光下,杨婵伏在嫦娥肩头,背脊单薄得像一片秋叶。
“傻丫头。”他低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那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疼惜。
最后留下的,是梅山兄弟那桌。
康老大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却还执意要给沉香敬最后一杯酒。他站起来时身形微晃,姚公麟忙伸手扶住。
“沉香,”康老大的声音粗哑,却努力说得清晰,“今日……二爷若在,定然欢喜。”
桌边另外两位梅山兄弟同时举杯,三人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康老大的胡须淌下,他抹了把脸,眼睛通红。
“我们兄弟几个……”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你舅舅太多忙。这些年……想想,总觉亏欠。”
沉香眼眶也红了:“康大伯,您别这么说……”
“不,要说。”康老大摆手,神情固执,“有些话憋久了,难受。今日趁着酒意……沉香,你记住,你舅舅他……或许方法不对,或许太过决绝,但他心里,始终装着你们,装着这三界公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康老大跟了他千年,这一点,我敢拿性命担保。”
夜风穿过宴场,吹得残灯摇曳。
鼎中,杨戬的虚影静立不动。聚魂鼎的蓝光流转,映着他半透明的面容,那上面没有表情,但周身流动的光晕,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紊乱。
敖听心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托着鼎,让杨戬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许久,梅山兄弟互相搀扶着告辞离去。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索,却又透着一种千锤百炼后沉淀下来的、沉默的忠义。
宴场彻底空了。
只剩沉香和小玉还站在主位前,看着满地狼藉的杯盏和渐渐熄灭的灯火。两个孩子已经在小玉怀中睡着,小脸恬静。
沉香伸手,轻轻揽住妻子的肩。
“玉儿,”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疲惫,也带着释然,“今天……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舅舅当年的感受了。”
小玉依偎着他,温柔地问:“什么感受?”
“肩上扛着责任的时候,”沉香望着远方深沉的夜空,“有些事,明明知道会伤人心,会被人误解,却还是不得不做。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我以前总怪他狠心,怪他不信我。可现在想想,若换做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那时的天庭,面对那些顽固的天条……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小玉伸手,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所以你不恨他了?”
“恨?”沉香苦笑摇头,“早就不恨了。只是……只是心里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有些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有些歉意……还没来得及表达。”
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眼神柔软:“等孩子们大些,我想带他们去真君神殿旧址看看。虽然那里已成废墟,但我想告诉他们……他们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舅姥爷。”
夜风吹过,带来远山松涛。
鼎中,杨戬缓缓转过虚影,背对宴场。
聚魂鼎的蓝光温柔地包裹着他,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敖听心以为他不会开口。
然后,极轻的声音响起:“走吧。”
敖听心没有多问。她托着鼎,转身,如一片月光悄然飘离华山之巅。
返程的路上,两人都沉默。
夜空中星辰稀疏,云层之下的人间灯火渐次熄灭。飞过东海时,海面辽阔,波涛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潮声阵阵,永恒而安宁。
快至龙宫时,敖听心忽然开口:“杨戬。”
他没有应声,但虚影微动,示意在听。
“今天你看到的,”她声音清澈,如海波轻涌,“只是开始。往后四年,我会带你去看更多——看那些你或许从未留意过的角落,听那些你或许从未认真听过的声音。”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如许下承诺:“我不求你看完就改变心意,只求你给自己一个看清的机会。四年后,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杨戬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何苦。”
不是质问,更像一声叹息。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敖听心答得毫不犹豫,声音里带着东海之水般的坦荡,“而我敖听心,从不会看着朋友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就草草给自己的一生下定论。”
她转过脸,隔着鼎壁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明朗温暖,如深夜海面上亮起的灯塔。
“这四年,就当是我这个老朋友,送你的一份践行礼——一场漫长的、彻底的告别,或者……”她眼神明亮,“一场迟来的、看清自己的重逢。”
聚魂鼎的蓝光轻轻闪烁。
鼎中,杨戬的虚影缓缓抬起半透明的手,看着指尖流动的微光。许久,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不是妥协,不是敷衍。
而是一种终于卸下些许重负后,疲惫而坦诚的应允。
敖听心眼中笑意加深。她不再多言,托着鼎沉入东海。海水温柔地分开道路,龙宫的光华在前方隐约浮现,宛如深海中的星群。
而在他们身后,华山之巅的最后一盏灯火,终于悄然熄灭。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东海永恒的潮声,一波,又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