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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青石镇比远处看着热闹些,镇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颇为繁华。

      两旁店铺旗幡招展,空气里混着油饼香、酱醋味,还有脂粉铺飘出的甜腻气息。

      苏晓抱着小女孩,跟着沈砚挤过熙攘人群。

      她一身湿衣半干,皱巴巴贴在身上,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泥污,引来不少侧目。沈砚也好不到哪去,月白袍子污渍斑驳,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凤眼微垂,对周遭视线视若无睹。

      “是那里!”小女孩忽然兴奋地指向街角一家铺子。

      黑漆匾额,上书“玲珑阁”三字,字迹秀逸。

      门面不算阔气,却收拾得雅致,透过敞开的格扇窗,能看见里头多宝阁上陈列的首饰隐约流光。铺子前此刻却围了一小圈人,喧哗声正是从那儿传来。

      一个穿着绸衫、体型富态的中年男人,正脸红脖子粗地挥舞着一支金簪,唾沫几乎溅到柜台后掌柜的脸上:“……昨日才买的!今日轻轻一碰就掉了!五十两银子就买这么个破烂货?陈掌柜,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被他称为陈掌柜的是个面容和善、此时却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正是小女孩的父亲。他连连拱手,试图解释:“刘员外息怒,这、这其中必有误会,本店的工艺向来……”

      “误会?证据在此!”刘员外将金簪重重拍在柜台上。

      那簪子金丝累成牡丹缠枝,花心处原本应嵌着米珠,此刻却空空如也,连带着一小片金丝花瓣也松脱歪斜,模样凄惨。“大家都看看!这就是玲珑阁的好货色!”

      围观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陈掌柜额头冒汗,拿起簪子细看,眉头紧锁。这破损……确实像是工艺不牢。

      苏晓在人群外围停住脚步,没有立刻上前。她目光落在柜台那支金簪上,簪娘的本能让她的视线瞬间聚焦于细节——脱落处的痕迹、金丝断裂的茬口、残留的微量胶质颜色……她眼睛微微眯起。

      沈砚瞥她一眼,低声道:“麻烦。”他显然不想掺和,但怀里的小女孩已经挣扎下地,哭着喊“爹爹”就要往里冲。

      他一把拎住小女孩的后领,声音压得更低:“急什么。看看再说。”

      小女孩被他一吓,瘪着嘴不敢动了,眼泪汪汪看着父亲。

      这时,刘员外越发嚣张:“废话少说!要么赔我一百两银子,要么……”他扫视店铺,“我就砸了你这招牌!”

      陈掌柜脸色发白。玲珑阁小本经营,信誉最是要紧,若真被坐实卖劣货,以后便难立足了。他咬咬牙,正要开口服软赔钱——

      “且慢。”

      一道清晰的女声响起,不高,却莫名有种穿透喧嚣的镇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发髻松散、脸上还带着泥污的少女,从人群边缘走了出来。正是苏晓。

      沈砚在她身后半步,眉头微蹙,却没阻拦,只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刘员外上下打量苏晓,满脸鄙夷:“哪儿来的叫花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苏晓不理会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对陈掌柜微微颔首:“掌柜的,可否借这金簪一观?”

      陈掌柜愣住,看着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少女,又看看她身后那个虽狼狈却气质冷冽的少年,以及被少年拎着、正朝自己使劲眨眼的小女儿,一时有些懵。

      苏晓已伸手拿起那支金簪。指尖拂过脱落的花心处,又轻轻掂了掂,凑近细看金丝断裂的茬口和残留物。心中了然。

      “这支簪子,”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员外和围观人群,“是金丝累珠牡丹簪,花心原应镶嵌三颗米珠,以暗爪镶辅以鱼鳔胶固定。若是工艺不牢或胶体老化,米珠脱落时,爪扣应留有拉扯变形痕迹,胶体残留也应呈淡黄透明。”

      她将簪子花心处展示给众人:“但诸位请看,此处爪扣完好,并无变形。残留的这点‘胶’,颜色灰白,质地稀烂,更像是临时涂抹的劣质浆糊。”

      她又指向那松脱的金丝花瓣,“这片花瓣的焊点,痕迹新鲜,边缘锐利,不像自然脱焊,倒像是被外力,比如细刃工具刻意撬过。”

      人群里响起嗡嗡议论。刘员外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你懂什么!”

      “我或许懂得不多,”苏晓转向陈掌柜,“但掌柜的,可否借贵店工具一用?再取一点您平日镶嵌用的鱼鳔胶。”

      陈掌柜此刻已回过神来,虽不知这少女底细,但见她言之凿凿,眼神清亮笃定,又见女儿在对方同伴身边似乎无恙,便咬牙点头,让伙计速取来小巧的工具盒和一小盒淡黄色胶膏。

      苏晓就在柜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净了手。她先以细镊子小心翼翼清理掉花心处那点劣质浆糊,露出完好的爪扣。然后,她并不去动那松脱的花瓣,反而拿起工具盒里最细的一根钩针,在放大镜下,探入花瓣与底托之间极细微的缝隙,轻轻一挑——

      “叮。”

      一颗极小的、与簪子本身金丝颜色略有差异的金屑,掉了出来。

      “这是何物?”有人问。

      “焊料碎屑。”苏晓捡起那粒几乎看不见的金屑,“若是自然脱焊,焊料应熔化残留,不会以这般完整碎屑形态出现在缝隙中。这更像是有人先撬松了花瓣,不慎带入了一点其他金器的碎料。”

      刘员外的额头开始冒汗。

      苏晓不再看他,取了一点鱼鳔胶,均匀涂在花心爪扣关键处,又从自己随身那个灰扑扑的小包袱里,摸出一个扁平小油纸包,打开,竟是几颗品相普通的备用小米珠。她挑出三颗大小一致的,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精准嵌入爪扣,指尖微压,调整角度。

      不过片刻,花心复原,米珠稳固。她又处理了那片花瓣,用的并非重新焊接,而是以极细的金丝在背面巧妙缠绕加固,既牢固又不损正面美观。

      当她把修复完毕的金簪放回柜台绒布上时,整支簪子光华流转,那点破损痕迹已微不可察,唯有极其仔细才能看出修复过的、却已融入整体的精妙。

      满堂寂静。

      陈掌柜颤抖着手拿起金簪,对着光细看,又轻轻晃动,眼中爆发出惊喜:“完、完好如初!不,甚至更稳固!姑娘……姑娘真是神乎其技!”

      围观人群爆发出惊叹。

      刘员外脸色青白交加,一把抓过金簪,还想嘴硬:“谁、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刘员外,”苏晓声音依旧平静,“您若坚持这是玲珑阁工艺问题,不妨我们现在就去县衙,请官老爷和镇上行会金匠师傅共同验看?看看这爪扣、这焊点、这残留的浆糊,究竟是店铺责任,还是……有人故意损毁,意图讹诈?”

      一听县衙和行会,刘员外彻底慌了。他昨日在赌坊输急了,才想出这损招,哪敢对簿公堂?当下支吾几句,攥着金簪,灰头土脸地挤出人群跑了。

      一场风波,顷刻消弭。

      陈掌柜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女儿,连忙将扑过来的小女孩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地哄着。听女儿抽抽噎噎说完被拐获救的经过,更是后怕不已,对苏晓和沈砚感激涕零。

      “二位恩人!请受陈某一拜!”陈掌柜就要行礼。

      沈砚侧身避开,语气淡淡:“不必。顺手而已。”他目光却瞥向苏晓。

      苏晓扶住陈掌柜,趁机开口:“掌柜的不必如此。实不相瞒,我与我家少爷途中遭难,流落至此,身无分文。今日出手,一是看不惯那讹诈行径,二来……”

      她顿了顿,看向铺内那些首饰,眼中流露出真挚的光,“我自幼痴迷首饰制作,略通些皮毛。不知贵店可否需要一个帮忙打打下手、处理修补杂活的伙计?只求一顿饱饭,一处暂歇,让我与少爷有个容身之所。”

      陈掌柜闻言,又惊又喜。他正愁店里缺个手艺精到的帮手,方才苏晓露的那一手,岂止是“略通皮毛”?简直是行家!这样的人才,竟愿只求温饱来他这小店?

      “苏姑娘这是折煞我了!”陈掌柜连忙道,“以您的手艺,陈某请都请不来!莫说一顿饭一个住处,您二位就在小店后院住下,工钱按店里师傅的规矩给!只求姑娘能偶尔指点指点店里的活计,便是小店的造化了!”

      事情竟如此顺利。苏晓压下心中激动,看向沈砚。他依旧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许。

      玲珑阁后院虽小,却收拾得干净。两间相邻的厢房,一应日用俱全。陈掌柜亲自张罗了热水、干净衣物和热腾腾的饭菜。苏晚和沈砚终于能洗去一身污秽疲惫。

      饭后,陈掌柜将苏晓带到前铺工作间,那里有基本的工具和材料。看着那些熟悉的锉刀、镊子、焊枪、各式锤钳,苏晚指尖微颤,心里熨烫。

      她没急着碰那些贵重材料,而是先整理工具,熟悉摆放,又仔细查看了几件待修的首饰,一支银簪的缠丝松动,一枚玉环的扣头略歪,几件旧银饰黯淡无光。

      她挽起袖子,净了手,坐下来开始处理那支银簪。动作不快,却极稳极准,指尖翻飞间,松动的缠丝被重新固定妥帖,接口处光滑如新。

      陈掌柜在一旁看着,眼中赞叹愈浓。

      沈砚不知何时倚在了工作间门边,静静看着灯下专注的苏晓。

      昏黄光晕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鼻尖微翘,嘴唇因专注而轻轻抿着。那双总是带着怯懦或算计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只有手中银丝与微光。

      她不再是船上那个惊慌失措的小丫鬟,也不是方才人群中冷静拆穿骗局的陌生少女,而是某种更专注、更沉静的存在。

      他心头那点疑虑与探究,在这一刻悄然发酵成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苏晓修好银簪,抬头舒了口气,正撞上沈砚的目光。她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带了点小小得意的笑,举起手中修复完好的簪子晃了晃。

      沈砚立刻别开脸,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慢死了。修个破簪子也要半天。”

      声音却不像往常那般冰冷。

      苏晓也不恼,低下头,嘴角翘得更高。

      她知道,她在这陌生世界迈出的第一步,稳了。心情好,她也有闲心逗逗他。

      “少爷,慢工出细活啊。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打工养你啊!”

      沈砚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发光、嘴里说着要“养他”的丫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习惯性的冷言冷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晓此刻雄心壮志,在玲珑阁站稳脚跟,积累本钱和经验,同时寻找机会,为将来或许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首饰铺子做准备。而身边这位嘴硬心软的少爷……就先“养”着吧。

      夜色渐深,玲珑阁后院灯火温馨。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今夜,他们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和凭借双手挣来的一席之地。

      而沈砚回到自己那间简陋却干净的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却久久没有动弹。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灯下她专注的眉眼,和举起簪子时那瞬间鲜活发亮的笑容。

      她……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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