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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坐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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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语文补习班,总是弥漫着一股旧书和午后阳光混合的慵懒气息。
老师刚讲完《伤仲永》,推了推眼镜,抛出那个经典问题“那么,天赋与努力,哪个更重要?”
教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
突然,第一排正中央,一只手高高举起,甚至带着身体前倾的迫切——
“老师!”
是陈竞。他几乎从椅子上弹起一半,眼睛亮晶晶的,语速快的像生怕被别人抢先:“我觉得像打篮球!天赋像身高弹跳,努力是每天练球。光有身高不会运球,也只能在场边儿看!”
这个带着汗水和操场气息的比喻,让沉闷的教室顿时活了起来,几个同学笑出了声。老师也忍俊不禁,点头示意他坐下。
林安就坐在他侧后方。她看着陈竞坐下后,那副心满意足、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的表情,甚至轻松的转了下笔。午后的阳光越过他的肩头,温暖的弥漫过来。
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又泛起一丝明亮的羡慕。她刚才也在思考,答案却像隔着毛玻璃,模糊不清。而他却能那么快、那么准,还那么有趣的表达出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敏捷思维的欣赏。像看见一只鸟轻巧地掠过树枝,而自己还在辨认树叶的纹路。
她没想到,这只鸟振翅的轨迹,会在未来那么长的岁月里,成为她仰望天空时,不自觉寻找的航路。
这一切的开始,源于一个被阳光填满的周六上午,和一次由老师促成的、刚好拉在第一排的邻座。
六年级的语文提高班,林安已经跟着陈老师上了几周课。她习惯稍早一些到,坐在后面靠过道的固定位置。那个总是坐在第一排,课上反应很快的男生陈竞,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熟悉的背影和名字。
但这个周六不同。她因事耽搁,踏进教室时,后排已坐满,只有前排零星空位。她正在门口迟疑,讲台上的陈老师抬起头,笑着招呼道。
“林安来啦,快进来,就坐前面吧,坐在陈竞旁边吧。”
林安点点头,看了眼靠窗的那个位置,有些不情愿的抱着书包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时,她有些拘谨。
几乎是她落座的下一秒,旁边就传来清凉而自然的声音。
“嘿,你常坐后边儿吧,不然怎么没见过。我叫陈竞。”
林安侧过头,对上一张笑容明朗的脸。她点点头,轻声说“嗯。我叫林安。”
“林安。”他重复了一遍,随即就把笔记本推了过来“正好,快帮我看看,上节课‘恢弘志士之气’后面那句,我是不是超漏了个‘之’字儿?”
他的笔记展现在她眼前,密集却有序。临安低头核对自己的,发现确实漏了个‘之’字。
“是漏了,‘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她指出来。
“果然!”陈竞拍了下额头,立刻提笔补上,动作干脆利落。
“谢了啊,这下顺眼了。”
上课铃响,陈老师开始讲解《伤仲永》。
课堂节奏不快,陈静听得很专注,但偶尔会突发奇想,用气声飞快地跟林安嘀咕一句。
当老师讲到“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时,他忽然凑近一些,低声说“这爹跟我妈有点像,不过我妈是到处跟人说我这次又考了第几名。”语气里带着无奈的亲昵。
林安忍不住弯了下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讲到“不使学”这里,老师停下来,问大家“方仲永最后‘泯然众人’,你们觉得,谁的责任最大?是他父亲,还是当时的环境,或者他自己?”
陈竞看着课本,手指无意识的转了转笔,几乎是用气音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林安“我觉得他爹第一锅,他自己也得背点儿。光有天赋不使劲儿,就像……嗯,就像捡了个最新款游戏机,却死活不充电。”
林安被这个奇怪的比喻戳中,想了想,小声回:“……那也太可惜了。”
“就是啊!”陈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暴殄天物。”
而当老师正式提问,让大家就此展开讨论时,陈竞立刻举起的手。他站起来,思路清晰的说:“我认为是三重责任的叠加。父亲是直接的阻断者,社会环境提供了‘造神’和‘消费神童’的土壤,而仲永自己,在尚且不懂事的年纪就被剥夺了‘学’的可能,后来即使明白,可能也失去了追上的能力和心气。这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失败链条。”
他的回答比刚才的低语更结构化,也引用了刚学的“不使学”作为关键点。说完,他坐下,眼睛还亮晶晶的,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很满意,还朝林安飞快地眨了下眼。
就在这个瞬间,李楠心里那股持续几周了的、模糊的佩服,忽然落到了实处。它变得具体而温热——原来那些清晰的思路和踊跃的表达,并非遥不可及,它们就来自身边这个刚互通了姓名、会吐槽妈妈、会胡思乱想、也会在回答后悄悄眨眼的男生。
自那节课起,第一排那两个相邻的座位便默认属于了他们。林安的笔记在无意中向陈竞靠拢,语文成绩也随之稳步提升。
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寻常的上午,这次简单的互通姓名,会像一粒被无心埋下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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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上,林安有些心不在焉。课本上的字句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所有的含义都被阻隔在外,无法真正进入她的脑海。林安第三次不自觉看向窗外时,旁边的陈竞用笔帽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目光里带着询问“今天这‘之乎者也’好像特别不招你待见。”
林安抿了抿嘴,也凑近些,声音细弱蚊蚋:“我妈妈今天在外面……等下课后,她要找陈老师问问我这段时间的听课情况。”
“就这事儿啊?”陈竞调了挑眉,表情一下子放松了,甚至带了点“这算啥”的笑意,“陈老师多温柔一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他用笔尖虚点了一下她这段时间明显进步、条理清晰的笔记“你这‘作战地图’画的比我都工整了,状态好不好,它自己就会说话。放心,陈老师肯定夸你。”
他的语气太笃定,像在陈述一个太阳东升西落般的自然规律。林安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丝,但还是小声吐露了更大的担忧:“上次妈妈跟课,还是开学第一课……后来她忙,就没来了。这次问话,可能决定她以后要不要……继续跟”
这才是她真正紧张的点,母亲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
“嗐,跟课这种事儿……”陈竞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点同病相怜的调侃,“我妈倒是想坚持,可惜实力不允许。”
林安疑惑的看他。
“除了最开始两节,她每节课都来。”陈竞用笔在桌面上虚画了个“后援区”,“就坐最后排。不过她不是来监督我——是来跟她新认识的‘课友’聊天、织毛衣、分享买菜心得的。用她的话说‘这儿的氛围公园好,还省了空调费。’”他耸耸肩,表情无奈又好笑,“所以你看,家长坐在后面,未必就是‘监察御史’,也可能只是找了个舒坦的社交区。你妈妈要是真忙,大概率没空经常跟课的,这次估计就是例行关心。”
他这番带着具体场景和幽默感的“诉苦”,像一阵清风,奇异的吹散了林安心头大半的乌云。
下课铃响,林安做了个深呼吸,准备迎接“审判”。陈竞拍了拍她肩膀,递来个“加油”的眼神。
走廊窗边,两位妈妈正站在一起,聊的眉飞色舞。
先是陈竞妈妈看到了他们,她停下话头,脸上笑容更盛,朝着陈竞招手:“小竞,这边儿!”
林安妈妈问声为转过头,目光自然落在女儿身上,随即有些惊讶地看到了女儿身边那个笑容明朗、正朝这边走来的少年。
陈竞妈妈立刻热情的介绍:“这就是我儿子,陈竞,小竞,这是林安妈妈。”
“阿姨好。”陈竞礼貌地问好。
“哎,你好你好!”林安妈妈连忙应着,眼里带着惊喜的笑意,目光在陈竞和自己女儿之间打了个转“这就是陈竞啊!总听安安提起你。哎呀,你们俩……这是一起出来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了然的打趣。看到两个孩子并肩站着,神态熟稔,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陈竞妈妈也笑着接话:“看样子是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咱们家孩子不光名字有缘分,这还坐到一块儿去了。”
“可不是嘛!”林安妈妈这下彻底明白了,笑容更深,她看向林安,语气里带着一种“你怎么不早说”的亲昵责怪,但更多的是高兴,“安安,你跟陈竞是同桌啊?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这可是近水楼台,你得好好向人家学习,多问问,知道吗?”
林安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一脸点了好几下头:“嗯,嗯,知道了。”
陈竞见状,很自然地插话,把话题引开:“阿姨,林安笔记记得可好了,刚才还帮我纠正了一处错误呢。妈,阿姨,咱们边走边聊吧?堵着走廊了。”
四个人一起走下少年宫楼梯。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安跟着妈妈往家走。深秋傍晚的风清冽地拂过脸颊,带着少年宫门口那排银杏树下落叶与泥土混合的、微凉的气息。
她回头看了一眼。
陈竞正被他妈妈揉着头发,一边躲闪一边快速说着什么。夕阳的余晖呈现出一种接近熟杏的暖黄色,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得细长,淡淡的投在身后的人行道上。一阵带着凉意的风掠过,卷起地上几片蜷缩的落叶,也送来了他们笑声的一两个音节,听不分明,却让远远望着的人,也觉得周遭的空气柔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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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跟着妈妈拐进了一条小巷。深秋的傍晚,风已经有了清晰的凉意,掠过脖颈时激起一小片细密的颗粒。路两旁的树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蜷成焦褐,在枝头挂着。
“过来,走这边。”妈妈的声音传来,同时手臂已经环过她的肩,很自然的将她从靠近车流的道沿外侧,揽到了更安全的内测。这个动作迅速、习惯,像一道温柔的指令。林安的脚步因此乱了一拍,胳膊也有点僵。她其实更喜欢自己走,那怕冷一点。
等红绿灯时,妈妈的手并未立刻松开,而是顺势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她的指甲有点凉,触碰到耳廓时,林安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然后,那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导向型声音才响起:“之前陪你上课,我看那个陈竞,下了课还追着老师问问题,这股主动劲儿,一看就是个学习的料。”
听到“陈竞”两个字,林安脑海里几乎同时浮现的,不是妈妈描述的“追着老师问问题”的场景,而是课堂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关于“游戏机与充电”的奇怪比喻。那个比喻让她当时差点在教室笑出声,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共鸣。她忽然意识到,妈妈看到的,和她自己感受到的,好像不是同一个陈竞。
妈妈顿了顿,看向她:“安安,你跟他坐的近,这就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不要光埋头自己写,要多听、多看人家是怎么想问题的,知道吗?”
“嗯……知道。”林安点了点头,目光却垂了下去,盯着人行道砖缝里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她知道妈妈接下来要说什么,心里像被轻轻拧了一下,有点闷。那份她自己发现的有趣,仿佛马上就要被归入一份“待学习人物清单”。
“知道就好。”妈妈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妈妈不是逼你,是为你着急。你看,你们一起上课,同样的老师,人家能那么出色,说明方法肯定对。咱们不跟别人比,就跟你自己比,每次进步一点点,行不行?”
“……行。”这个字吐出来有点干。林安咽了下口水,把心里那句“人家不是方法好,是脑子转的就是快”给咽了回去。
“那好,妈妈跟你商量个事儿。”虽说的商量,语气却带着一种早已决定好的安排,“我看你每周六上完课,回家到晚饭前那一两个小时,有点松散。以后这个时间,咱们固定下来,就在少年宫那间空教室,你把本周的课好好复习一遍,把重点像陈竞那样,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清楚。妈妈陪着你,不吵你,就是让你有个安静的环境。咱们坚持一学期,看看效果,好吗?”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询问。林安沉默了。这几秒的沉默比刚才长了一些,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悄悄蜷缩起开。她真想说不,她想去书店逛逛,哪怕只是发呆。或者,就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胡乱想想他今天说的那个比喻,而不是去分析他的笔记结构。
最终,林安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低的:
“好。”
“真乖。”妈妈的笑容更舒展了,仿佛解决了一件大事。“那说定了,从下周开始,咱们执行计划。走吧,顺路去买点菜,快点回家做饭。”
她们沿着小巷继续走。对话短暂地停了一会儿,方才那种关于学习和和规划的紧绷感,被傍晚归家的寻常脚步稀释了些。路过一家飘着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甜香小摊时,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晚上想吃什么?排骨,还是鱼?冰箱里还有半只鸡。”
“都行……”
“又是都行。那就排骨吧,炖汤,喝着暖和。再炒个青菜,买两个馒头。你爸晚上加班,就咱俩,简单点。”
她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走进了熟悉的菜市场,又提着简单的食材出来,回到了家属院。楼道里传来别家做饭的声响和隐约的新闻联播片头曲,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的饭菜的气息,与室外的清冷形成一团团温柔的结界。
林安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室内一片宁静的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她忽然想起放学时回头看到的那个画面——陈竞被他妈妈笑着揉了揉头发,他偏头躲闪的样子,还有那阵被风送过来的、模糊的笑声。
“先把菜放下,去洗手。”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路走来的微微喘息,却依旧清晰有条理。“妈妈现在做饭,很快。你休息二十分钟,吃完饭然后咱们就开始今晚的学习,好不好?”
钥匙“咔哒”一声,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里的公共声响。“好。”林安应着,在玄关的昏暗里弯腰换鞋。在妈妈转身去厨房的间隙,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家里熟悉的、略到灰尘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那个让她忐忑的周六下午,并未结束。它正跟随着购物的塑料袋和即将升起的炊烟,一同被带进家门,即将被纳入一张更漫长、更精密的时间表里,而表格的抬头,依稀写着“向陈竞看齐”几个字。
但在母亲的话语覆盖下来之前,她心里有一个很小的角落,自己偷偷记下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陈竞的学习方法”,而是“他那个有趣的比喻”和他脸上那种明亮的、自由的神情。
这一点点不同,此刻微不足道。但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它将如一颗被埋仓的琥珀,包裹着她最初、最本真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