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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三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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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周六,少年宫门口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白的天空。寒风刮过走廊,带着一股干燥的冷意。
距离母亲定下的“课后固定自习”的计划,已经过去了四周。林安逐渐熟悉了这样的节奏:周六上午在家自习,下午来少年宫上语文课,下课后母亲会来接她去楼上的空教室继续学习到傍晚。
下课铃声裹在风里传进来。林安刚和上笔记本——上面已经熟练的运用了三种颜色的笔迹,旁边的陈竞就转过身来,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林安。”他眼睛亮亮的,“一会儿下课有事儿吗?要不要一起去听个讲座?”
“讲座?”林安下意识地问。
“嗯,小升初政策讲座。”陈竞说:“几个重点中学的老师来讲,特别重要。我妈待会儿也要去听。”
林安心头动了一下。小升初……这是家里饭桌上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词。
她几乎是本能的想点头,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我……”她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
“下课后的时间……有安排。”
陈竞抓了抓头发:“这样啊……就今天一次也不行吗?这讲座挺重要的,错过可惜了。”
林安摇摇头。她想起母亲那张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
两人说话的功夫,教室前门被推开了。陈竞妈妈探头进来,朝儿子招招手。
几乎是同时,教室后门也开了。林安妈妈准时出现在那里——她总是提前五分钟来接。
陈竞立刻站起来朝他妈妈走去,而林安也收拾好书包起身。两位母亲就这样在走廊碰上了。
“林安妈妈!”陈竞妈妈笑着迎上去,“真巧碰上了——今天有个小升初政策讲座,几个重点学校的老师来讲课,机会难得,咱们一起去听听?”
林安妈妈愣了一下,目光从女儿身上掠过:“可是安安她下课后要去自习。”
“孩子学了一上午了,也该换换脑子。”陈竞妈妈语气温和,“再说这种政策讲座,咱们做家长的先听明白了,回去再跟孩子讲,效果更好。让孩子也歇一会儿,劳逸结合嘛!”
林安妈妈的目光重新投向女儿。林安抱着书包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指捏着书包带,捏的指节有些发白。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或许是“重点中学的老师”这几个字分量太大,或许是陈竞妈妈的劝说起了作用,林安妈妈沉吟了几秒,终于松口:“……那好吧。不过安安,你和陈竞就在报告厅门口等,别乱跑。讲座结束立刻跟我去自习室。”
林安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嗯。”
“放心吧阿姨!”陈竞立刻接话,“我们保证不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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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在一楼报告厅。两位母亲拿着资料进去了,门随后关闭。
走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隐约的麦克风声。陈竞挑了靠边的长椅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独立包装的蛋糕。
“给。”她递给林安一个,“我妈下午塞的,说听讲座时间长,怕饿。”
林安接过来,蛋糕是温热的,应该是放在保温袋里带过来的。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听着报告厅里模糊的讲话声。有老师在讲“升学政策”“择校方向”,隔了门,听不真切。
“你……有想去的中学吗?”陈竞忽然问。
林安摇摇头:“我妈妈还没跟我说过具体的。”
“我想去市一中。”陈竞很自然地说,“离家不算太远,学校也好。”
市一中。林安知道那所学校——最好的市重点,升学率年年第一。母亲提过一次,说“那是顶尖学生去的地方。”
“那……很难考吧?”她小声问。
“难啊。”陈竞点点头,“所以才要努力嘛。不过我觉得,只要方法对,肯下功夫,应该有机会。”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平常,就像再说“今天天气冷”一样自然。没有炫耀,也没有过度紧张。
报告厅里传开一阵掌声,讲座似乎到了某个高潮环节,隐约能听见老师提高的音量:
“……家长一定要早做准备。”
陈竞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魔方——那种三阶的,颜色已经有些磨损。
“玩吗”他问,“打发时间。”
林安摇头:“我不会。”
“我教你,很简单的。”
他手指灵活地在魔方上转动,咔哒咔哒的清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林安看着那些色块儿在他手中一点点归位。
“来,你试试。”陈竞把魔方打乱,递给她。
林安迟疑的接过来,笨拙的转了几下。
“不对,这样转。”陈竞凑过来一点,手指虚点在魔方上,“你要先想好让色块儿去哪里……”
他的指尖离魔方很近,但没有碰到她的手。
林安按照他说的试着转了几下,还是乱了。
“慢慢来,不急。”
魔方在林安手里转来转去,始终没能还原出一面完整的颜色。陈竞也不催,就坐在旁边看着,偶尔提醒一句。
“算了,我手笨。”林安终于放弃,把魔方还给他。
“多练练就会了。”陈竞接过来,手指飞快的转动,没几下,一面红色就整齐地出现了,
“你看,其实就几个基本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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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结束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两位母亲从报告厅出来,手里都拿着厚厚的资料。
林安妈妈正低头翻看笔记,眉头微蹙。
她们在走廊里边走边聊。
“今天真是来对了。”陈竞妈妈说,“这么多信息,得好好消化消化。”
“是啊。”林安妈妈叹气,“原来有这么多门道……我之前想的太简单了。”她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陈竞,压低声音,“还是你家陈竞省心,成绩这么稳,市一中肯定没问题。你看我们家安安……愁死我了。”
“可别这么说。”陈竞妈妈拍拍她的胳膊,“安安多踏实呀,一步一个脚印的。孩子跟孩子不一样,有的开花早,有的开花晚,但都会开的。再说了,这才六年级,路还长着呢。”
林安妈妈摇摇头,神色却缓和了些。
走到楼梯口时,陈竞妈妈停下脚步:“那我们就直接从这边出去了。安安下周见。”
“下周见。”林安小声说。
陈竞朝她挥挥手,跟着妈妈转身朝大门方向走去。林安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跟妈妈上楼——自习室在少年宫三楼。
林安跟着妈妈走进自习室。这是个不大的房间,摆着五六张课桌,此刻只有两三个学生在埋头学习。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妈妈找到她们常坐的靠窗位置,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和水壶:“先喝点水,然后开始做今天的数学卷子。两小时,我看着时间。”
林安默默坐下,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卷。冬夜自习室的空气又干又冷,纸张摸上去带着明显凉意,翻动时发出格外清晰的响声。
窗外,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隔着凝满水雾的玻璃,那些灯光晕开成一团团模糊的光影。
林安低头看向卷子上的第一题。是道行程问题,甲车和乙车从两地相向而行,已知速度差,求相遇时间。
她的目光在题上停留几秒,脑海里却突然闪过刚才在楼下,陈竞手指灵活转动魔方的画面。还有他说“多练练就会了”的那种轻松语气。
“发什么呆?”妈妈的声音传来。“转进时间。”
林安回过神,拿起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自习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写字声,还有日光灯关持续的嗡鸣。
深冬的夜晚,冷的让人清醒。窗外的光斑在模糊的玻璃上轻轻晃动,像遥远世界里温暖的碎片。
两小时的数学卷子做完时,手腕的酸涩已经蔓延到指尖。她把卷子推到妈妈面前,看着红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勾、勾……全对。可最后一题旁还是多了个小小的批注:
“解法冗余,注意效率。”
“嗯。”她应着,声音轻的像呵出的白气。
走出少年宫时,路灯已经亮满了整条街。寒风打在脸上细细的疼。林安把脸埋进围巾,只露出眼睛。视野变得狭窄,只剩下前方妈妈稳步前行的身影和地上两道被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影子。
晚饭时的对话在暖黄的灯光下浮沉。“市一中”“推优”“综合素质”……这些词像汤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而氤氲。林安安静地扒着饭,米粒一颗颗数着咽下,青菜是妈妈夹来的,脆生生的,带着一点油和一点盐的味道。
“先朝着最好的努力。”妈妈的声音很稳,“能到哪儿是哪儿,但不能一开始就把目标定低了。”
爸爸点点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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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时,书桌上的《中华成语故事精选》已经翻到了“凿壁偷光”。林安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刻打开台灯。她的目光落在指尖——下午转过魔方的地方,仿佛还存留着塑料棱角微微硌手的触感。
那个被打乱的魔方,那些杂乱无章的色块。
陈竞的手指转动时,她看见的不只是魔方在复原,她看见的是一种“乱”被重新整理的过程。不是按照既定的表格,不是遵循某种颜色的顺序,而是观察、判断、旋转,在看似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忽然开辟出一条小径。
那种“乱”,和她生活中那种被精心规划的“有序”,是两种完全不同质地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魔方在陈竞手里转动时,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咔哒”声,那声音和翻动试卷的“沙沙”声不一样,和红笔划勾的声音也不一样。它更轻、更脆,带着某种……可能性。
好像只要转对方向一切都会归位。
窗外的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雾,对面楼栋那扇曾亮着温馨灯火的窗,此刻也暗了。冬夜把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吸了进去,只留下一种辽阔的、深沉的静。
林安打开台灯,翻开成语故事,目光扫过“匡衡勤学而无烛”的字句。凿壁、偷光,那是古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为自己凿开的一道光明。
那么现在呢?
现在有明亮的日光灯,有印满笔记的参考书,有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站在一堵更厚、更无形的墙壁前。
墙那边是什么?她不知道。
也许是市一中,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是像陈竞转魔方时那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发现别的可能性。
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握住什么,又松开了。
林安关掉台灯,躺进被窝。黑暗温柔的包裹上来,白天的画面却清晰的在脑海中浮现:,讲座门内模糊的人声、蛋糕的甜香、魔方转动的咔哒声、陈竞说“我想去市一中”时的那种神情。
还有妈妈结果试卷,红笔下那个关于“效率”的批注。
这些画面像一堆散落的拼图,它们暂时还拼不成完整的图案,但每一片都在那里,带着自己的形状和重量。
枕头很软,被子厚重而踏实。
在意识滑入睡眠的前一刻,林安迷迷糊糊地想:魔方要转对方向,才能把乱掉的色块复原。那人生呢?人生的方向要怎么“转”才对?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房间里安稳的呼吸声。
第二天清晨,闹钟准时响起。
林安坐起身,看见书桌上已经放好了新一天的安排表。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九点,每一格都填的满满当当。
她下床,走到书桌旁,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打印出来的表格线条,纸面光滑微凉。
窗外,冬日的天光正在慢慢亮起来,是一种灰白中透出淡青的颜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