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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裂隙 ...

  •   就这样,时间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中流过了一整个秋冬。

      当少年宫门口的银杏树再次抽出嫩绿的新芽时,林安的名字已经稳定地出现在补习班排名的前三位。陈老师发模拟卷时,会特意朝她笑一笑:“林安,保持住,市一中没问题。”

      妈妈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也写进了新的计划表——现在那张表贴在林安书桌的正前方,从清晨六点到晚上十点,每一格都填得更密了。

      四月初的一个周五傍晚,林安在做最后一套模拟卷时,觉得头隐隐作痛,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以为是最近熬夜多了,没告诉妈妈。夜里,冷的发抖,裹紧被子也不管用。第二天早上,妈妈一摸她额头,滚烫。

      “这么烫,先两个体温。”妈妈皱着眉。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七。

      吃了退烧药,温度暂时退了些。但到了下午,又开始发冷、头痛,体温反弹到了三十九度多。

      “不对劲……”爸爸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声音沉了下来,“去医院。”

      儿童医院的急诊室挤满了人,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孩子的哭声。林安靠在妈妈身上,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连骨头缝都在发酸。

      血常规和胸片结果出来,医生表情严肃:“细菌感染引起的肺炎,需要住院。”

      那一周,林安住在病房里。白天做检查、输液,手上总是扎着留置针。晚上烧得厉害了时,护士会来加一组退烧和消炎的药水。病房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白墙,开不到天空。妈妈请了假,日夜守在床边,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深。

      出院那天,妈妈拎着行李袋轻声说:“回家好好休息,落下的功课……你自己先看看书,不懂的等回学校问问同学老师。”

      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发烧。

      直到五月中旬。

      那天是学校安排的教师体检日,全校放假。

      父母都去上班了,家里只有林安一个人。她坐在书桌前,正在解一道比较复杂的比例应用题。阳光正好。

      忽然,右手握着的笔开始轻微抖动。

      她愣了一下,以为是写字太久手指痉挛了。但抖动非但没停,反而沿着手臂蔓延上去,变得无法控制。她心里一慌,想用左手去按住右手,但左手也不听使唤的发颤。视野边缘泛起黑白雪花,迅速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她甚至没来的及感到害怕,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十秒,也可能有一两分钟,她在一片冰凉中醒来。

      林安侧躺在地板上,脸颊贴着木纹。窗外的阳光角度似乎没怎么变,但刚才握在手里的笔,已经滚到了桌角边。

      她慢慢坐起来,右臂酸软无力,脑袋也混混沉沉的。

      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问:“安安,今天在家都学了什么呀?过来汇报一下。”

      林安站在厨房门口,手指绞着衣服,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怎么了?支支吾吾的。”妈妈回头看她,手里的锅铲停了下来。

      “妈……”林安的声音很小,“我下午……摔了一跤。”

      “摔了?在哪儿摔的?严不严重?”妈妈立刻关火走过来。

      林安把妈妈拉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断断续续的把下午的事说了出来——不受控制的手,突然的黑暗,还有醒来时躺在地上的冰凉。

      妈妈听完,脸色一点点白了。她仔细检查女儿的手臂、额头,手指微微发抖:“你怎么不早说呀?”

      “我……我怕。”林安低下头。

      那天晚上,爸妈在客厅里压着声音说话。林安躺在床上,听见断断续续的句子飘进来:“……得查……彻底查……怎么会……”

      第二天,他们请了假,带她去了全省最好的医院。

      候诊区的空调开的很低。林安穿着长袖外套,还是觉得骨头缝里透着凉气。叫到她的号时,妈妈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手心全是汗。

      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问到很细:什么时候开始的?发作时什么感觉?有没有意识?多久恢复?家族里有没有……

      然后开了单子:脑电图、磁共振、血液检查。

      做脑电图时,医生在林安头上贴满了电极片,让她睁眼、闭眼、深呼吸,又用闪光灯刺激她的眼睛。整个过程,林安都很配合。

      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复诊时,老教授看着摊开的报告单,沉默了很久。

      “脑电图显示有异常放电。”他指着波形图上几个突兀的尖峰,“结合病史,考虑是癫痫——部分性发作继发全面性发作。”

      诊室里安静极了。

      “能治好吗?”爸爸问。

      “可以控制。”老教授斟酌用词,“按时服药,大部分病人能正常生活、学习。但需要避免过度疲劳、情绪激动。而且。”他看向林安,

      “这个病,可能需要长期管理。”

      开药单时,妈妈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嘱咐,不住地点头。但林安从侧面看见,妈妈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眼眶有些发红,却飞快地眨着眼,没让眼泪掉下来。

      回家的车上,没有人说话。爸爸紧紧握着方向盘,妈妈一直看着窗外。

      林安坐在后座,看着自己的手。

      癫痫。

      原来那些突然的失控、黑暗,是她的脑子……出了问题。

      那天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变了。

      妈妈不再提市一中,不再提学习计划。书架上那些《小升初冲刺》被收进了纸箱。每天晚饭后,妈妈会轻声提醒:“安安,该吃药了。”

      小小的白色药片,每天两次。医生说至少要吃两年。

      林安乖乖地吃,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在学校,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课间操时,她总站在队伍最边缘——怕万一发作,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体育课请假,因为医生说剧烈运动可能诱发。春游活动,妈妈婉拒说身体不太舒服。

      陈竞还是每周六坐在她身边。有次上课,他问:“林安,你怎么最近都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有点累。”

      ═════════════════

      五月底,小升初的志愿报名已经开始,距离第一批报名截止还有大约十天。

      妈妈动用了所有关系,终于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了市五十七中的校长。那是一所口碑不错的公立学校,氛围好,不住校,压力也不大。对方隐晦地表示,“赞助”五十万可以解决名额。家里咬牙凑了钱,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林安拿着五十七中的宣传册看了很久。这虽然不是他梦想的中学,但至少,有学上了。

      然而,就在距离报名截止还有四五天的时候,那个朋友打来电话,语气满是歉意:“……实在对不住,名额临时被截走了,钱我尽快退给你们……”

      电话挂断后,妈妈在客厅坐了很久,没开灯。林安从门缝里看见妈妈的背影,微微佝偻着。

      希望像被戳破的气球。时间一天天过去,离最终截止日只剩最后两天了,林安的学校还没有着落。

      那天下午,妈妈正对着电脑屏幕那些已接近关闭的报名通道发呆,脸色疲惫而焦虑。
      电话就在那时响起了。

      妈妈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突然坐直了身子,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却又努力保持着镇静:“您……您是一中分校的校长?您好您好!是,我是林安的妈妈……啊,补录的事儿吗?太好了,好好好。”

      她捂住话筒,快速而低声地对林安说:“一中的分校!补录机会!”那边似乎又说了什么,林安妈妈眼里闪着决断的光,随机转过头,语气变得异常清晰、肯定,几乎听不出一丝迟疑。

      “是,校长您放心,林安她身体一直挺好的,从小就没什么大毛病,精力充沛,学习也坐得住!住校完全没问题,独立生活能力强,我们家里也绝对支持、配合学校的任何安排!……对对,成绩您看过是吧?真是太感谢您给的这个机会了!您看我们什么时候方便过去办理手续?开学前一周?……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妈妈紧紧攥着手机,指节都有些发白。她先是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颤音,然后才转过身,一把将林安搂紧怀里。她的拥抱很用力,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钉得很牢:“听到了吗安安,开学前一周我们去办手续……别的什么都不要多想,现在这就是咱们的路。去了就好好学,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女儿行。”

      窗外的石榴树在微风里摇晃,叶子沙沙作响 ,像是也在窃窃私语。

      妈妈松开她,双手扔抓着她的肩膀,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凿进彼此心里:“能去的,我们安安,一定能去。”

      ═════════════════

      报道的前一天夜里,林安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窗外是完整的夏夜。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车鸣,更远处,也许就是城市另一端那所著名中学的方向,那些零星灯火彻夜不熄。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那些灯火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公里的街道。

      枕头边放着白色的药板,明天早晨要吃掉其中一个凹槽里的小药片。书桌上,妈妈已经整理好了她小学阶段所有的奖状和成绩单,用文件袋仔细装好,准备明天带去学校。

      两样东西,安静地存在于同一个夏夜。

      她想起确诊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窗外的梧桐树正绿到最浓的时候,阳光泼洒下来,世界明明那么明亮、那么饱满。可车厢里,却像沉在寂静的海底。

      现在,海底好像透进了一束光。微弱,摇曳,但确实是光。

      妈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还没睡?”声音压得很低。

      “嗯。”

      妈妈在床边坐下,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沉默了一会儿。“害怕吗?”她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林安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也是。”妈妈轻轻说,声音里有一种疲惫的坦诚,“我也怕。但怕没有用。”她握住林安的手,手心干燥温暖,“咱们一步一步走,先走好眼前这一步。药,按时吃。学,认真上。别的……先不想。”

      林安感受着妈妈手心的温度,点了点头。

      妈妈走后,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一点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朦胧的光痕。

      林安侧过身,看着那道微光。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她读到一个成语叫“凿壁偷光”。那时候她觉得,古人真辛苦,要凿穿墙壁才能借到一点光亮。

      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有时候,光不是等来的,也不是谁赐予的。是自己要在看似密不透风的处境里,辨认出那道细微的缝隙,然后朝着它,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哪怕手里只有一把很钝的凿子。

      哪怕每一下,都要用很大的力气。

      窗外的石榴树影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叶子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个秘密的耳语。夏天正在走向它最丰沛的顶点,空气里饱含着草木生长、果实酝酿的气息。

      林安闭上眼睛。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模糊地想: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她会站在一扇新的门前。门里有什么,她还不知道。

      但她已经拿到了钥匙。

      虽然这钥匙,同时也也打开了另一个装着白色药片的盒子。

      夜深了。整座城市都在沉睡,也在生长。
      远处中学的灯火,依然亮着。像一颗遥远的、沉默的星子,悬在这个漫长的夏夜里,等待着某些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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