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书》六颗油桃

1、一起下地狱吧

　　东海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
　　自从那海底地震发生后，这片海域的天空就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震级不算太高，却诡异地让东海的海岸线倒退了100公里，本以为会发生海啸，但随之而来的是那后退的部分海床整体抬升。
　　一片壮观的海底遗迹赫然暴露在苍穹之下。
　　消息一出，整个考古界都炸了锅。
　　这里毫不意外地拉起了警戒线，成了最高级别的考古封锁区。
　　作为S大考古系最年轻的副教授，苏瑾是第一批被紧急征召赶赴现场的专家之一。
　　但混合这数万计海底生物死亡后的腥气，直往人鼻腔里钻，实在不好受。
　　此刻，她正半蹲在一处断裂的回廊残垣旁。
　　即使穿着厚重的灰色冲锋衣，也难掩她身形的单薄与修长。她戴着白色的棉纱手套，手中握着一把细软的毛刷，正极其耐心地清理着一截从淤泥中探出头的石柱纹饰。
　　“小苏啊，先别忙活了，歇口气。”
　　考古队的领队老陈手里提着两瓶矿泉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礁石上，摘下安全帽抹了一把汗津津的秃顶。
　　苏瑾直起腰，抬手扶了扶下滑的金丝边眼镜，接过老陈递来的水，轻声道了句谢。
　　她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泥点的冲锋衣，黑色的长裤扎进雨靴里，原本干净利落的高马尾被雨水打湿，贴在修长的脖颈上，透着一股狼狈却又不失清冷的韧劲。
　　“这鬼地方，邪性得很。”老陈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眉头拧成了川字，“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秦砖汉瓦摸过，辽金古墓下过，什么场面没见识过？但这地方……”
　　老陈指了指四周那些漆黑如墨的残垣断壁，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这材质，根本不是咱们已知的任何一种古代建材。而且你看这格局，既不像宫殿，也不像墓葬，倒像是个巨大的庙宇。”
　　苏瑾顺着老陈的手指望去。
　　天空阴沉，探照灯惨白的光束在废墟间交错扫视。那些断裂的石柱通体漆黑，虽被海水浸泡千年，表面却依然光滑如镜，不见半点藤壶附着。
　　“碳十四测年结果出来了吗？”苏瑾拧开水瓶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地问起工作。
　　“这就更是怪事了！”老陈一拍大腿，“实验室那边刚才传话来，说样本数据极其混乱，根本测不出具体年代。有的数据指向商周之前，有的干脆显示这石头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你说这怎么可能？这片海域的地质层少说也有几万年没动过了。”
　　苏瑾微微蹙眉，目光再次落回身旁那截石柱上。
　　不知为何，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秒开始，她心里就涌动着莫名的悲伤。
　　这让她有点烦躁，即使在做最简单的记录工作时，手指也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没事，先一点点清理吧。”苏瑾的声音混在海风中，重新戴上了护目镜，“我想要去核心区看看。”
　　老陈愣了一下，劝阻道：“核心区那边还没清理出安全通道，而且仪器显示那里的磁场反应很强烈，电子设备进去就失灵，还是等明天排查完了再说吧。”
　　“没关系，我只在边缘看看。”苏瑾已经站起身，拿起工具包背在肩上。她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劝得动。
　　老陈看着她挺直却纤瘦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小心点啊！把对讲机带好，虽说里面没信号，但也带着图个安心。这丫头，怎么比谁都急……”
　　苏瑾踩在湿滑的淤泥上，脚下的胶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越往遗迹核心区走，周围的人声就越稀少，空气也变得越发凝滞。
　　这里的建筑风格确实诡异。
　　没有任何装饰性的雕花或飞檐，但从那依稀可见的规整布局来看，这里曾经受尽无数香火。
　　是一个庙宇没错了。
　　她在一个高台处停下了脚步，透过有些起雾的护目镜，看到那中央似乎立着一个神像。
　　而神像下，有一块附满海底生物的石碑。
　　说好的只是在边缘看看，此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去看看。
　　去看看它。
　　耳边仿佛有人在催促着她。
　　由于工具有限，她没有靠近神像，而是选择先从石碑下手。
　　大约半人高，并没有任何断裂的痕迹，甚至连划痕都没有，完好得仿佛昨天才刚刚被人立在这里。
　　苏瑾她跪在一块平整的石阶旁，手中的铲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些附着在石碑上的湿漉漉残骸。
　　随着剩余海藻被完全剥离，一抹温润的黑色显露出来。
　　还有几行繁复诡谲的文字。
　　她的瞳孔在看到那些文字的瞬间，微微收缩。
　　那是上古云篆。
　　是传说中，只有沟通天地的神官才能书写的“神文”。
　　作为国内最年轻的古文字专家，苏瑾理智告诉自己，这时候应该先拍照、拓印、回实验室分析。可她的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颤抖着伸出，隔空描摹着那红色的笔触。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把利刃，划过她的视网膜，刺痛她的大脑皮层。
　　无数细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
　　“你护苍生，谁护你？”
　　“既已殊途，何必同归……”
　　“清梧，你真要杀我？！”
　　眩晕感让她拍了拍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再仔细地看向那些文字，本应拓后交由同事翻译出来的晦涩文字，此刻她却不受控制般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那不是现代汉语，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
　　那是一种古老、庄严，却又透着无尽苍凉的吟唱。
　　“赦天之罪，绝地之通。以吾之血，封吾之爱。”
　　啪嗒。
　　一滴鲜红的鼻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
　　它精准地、仿佛受到牵引一般，滴落在了那漆黑的石碑之上。
　　随着这几个字吐出，黑色的石碑突然震动了一下。
　　一道幽暗的红光从碑面的文字凹槽中流淌而过，像是鲜血在石缝中穿行。
　　苏瑾抹了抹鼻子，继续念着。
　　“……九幽听令，黄泉路开。”
　　“……神魂为契，故人……归来。”
　　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
　　高台剧烈地晃动起来，苏瑾脚下的石板瞬间龟裂。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重重地摔倒在神像前。
　　“怎么回事？余震？！小苏！快撤出来！！”远处似乎传来老陈撕心裂肺的吼声，而苏瑾已经没有力气应答。
　　她的意识正在飞速消散，仿佛看到眼前的神像裂开了一道缝隙。
　　“是你。”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炸响，像是恶鬼的索命。
　　“清梧……你好狠的心啊。”
　　谁？谁在说话？
　　清梧是谁？
　　在陷入黑暗前一秒，她看到老陈带着几名队员冲了过来，地面还在震动，碎石不断滚落。
　　“小苏！醒醒！苏瑾！别睡！千万别睡！”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苏瑾抬上担架时，没有人注意到，东海的海面上起风了。
　　“地震！又有余震了！快撤！”
　　人员散去后，海岸线恢复了平静。
　　风雨中，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旁边的礁石后探出头来，它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只是脸上长着细密的青色鳞片。它嗅了嗅空气中那股熟悉又霸道的魔气，战战兢兢地朝着核心区的高台靠近。
　　而在那高台中央的神像，在此刻睁开了眼睛，裂纹从她的脸上开始蔓延，一路向下扩展，碎瓷掉落，露出了其中似乎属于人类的肌肤。
　　她像刚睡醒一般，伸了伸懒腰，而随着碎瓷完全剥落，一头如霜雪般的白发肆意倾泻，在晦暗的风雨中泛着辉光。
　　那双眸子赫然是一黑一红的异瞳，顾盼之间，眉眼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邪魅与张扬。
　　她轻轻握紧了拳头，感受着这具刚刚苏醒，算是还虚弱的身体，以及这股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气息。
　　缓缓低下头，胸口处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正在愈合，那是千年前留下的剑伤，也是她永远无法愈合的心伤。
　　“恭……恭迎圣女归来！”那小小的身影在匍匐在石阶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抖。
　　女人赤足走下神台，踩在冰冷的石地上，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她瞥了一眼门外的小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鱼精？你还没死呢。”
　　“托……托圣女的福。”小鱼精头埋得更低了。
　　女子没有再理它，而是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人群离去的方向。
　　她微微仰起头，鼻尖轻嗅。
　　空气中混杂着发电机刺鼻的柴油味、雨腥味和人类生活的气味，但她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香气。
　　“找到你喽，一起下地狱吧，小清梧。”
　　东海之上，依旧乌云翻滚，雷声隐隐。
　　千年封印，一朝崩塌。
　　而在那昏迷中被送往医院救护车上的苏瑾，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魇中依然不得安宁。
　　她的左手手腕上，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皮肤下，隐隐浮现出一道红色的细线，像是一根拴住宿命的红绳，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日子里，悄然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