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书》六颗油桃

2、找到你喽

　　咸腥的海风吹散了东海的阴霾，女人穿着被封印时的黑袍，开始打量这四周的景象。
　　无数蓝白相间的绳子缚住了一切，小鱼精的手悄悄牵住了她，她倒是没有抗拒，两人就这么走出了那片遗迹。
　　走了很久很久，她自己都感觉累了，在海滩上坐了下来。
　　“圣女大人，我们要去哪里？”小鱼精先开了口。
　　“不要叫我圣女，叫我迦夜就可以。”
　　“好的迦夜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
　　迦夜突然抬眼望向远方，试图撕裂空间直接抵达那个封印她的负心人身边，让对方在惊吓中魂飞魄散以解心头之恨。然而灵念方动，丹田就传来尖锐的疼痛。
　　这千年的封印，不仅是一个巨大的囚笼，更是如同磨盘一般一年一年磨损了她的修为。
　　如今的她，法力十不存一，那还有半分当年罗刹圣女的模样。
　　“该死！”
　　她大骂一声，把身边的小鱼精吓得一哆嗦。
　　“迦夜大人，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我们走吧。”
　　迦夜闭上眼，神识沉入魂海深处。那里，有一滴她千年前种下的心头血，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引魂灯，正微弱地指引着方向。
　　她站起身牵着小鱼精继续走着，走到天色都暗了，发现远处有灯火。突然想起来之前下山的时候，祭司告诉她千万千万要隐匿自己的原本的模样，不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她皱起眉头抬手结印，将一头白发幻化为黑色，黑红异瞳也隐为普通的棕色。
　　她又低头看了看小鱼精现在的模样，叹了口气，咬着牙在手上凝聚起来一小团暗紫色的灵力，按在了小鱼精的头顶。
　　一瞬间小鱼精变成了六七岁女童，她摸了摸自己的新模样，又看着迦夜的模样，正高兴地在原地转圈圈。
　　“迦夜大人，你是不是想去找人呀？现在有一种叫‘汽车’的铁盒子，奶奶说那个跑得很快，可以日行千里。”
　　“喏！就是那种！”
　　迦夜顺着小鱼精的指着方向看去，一辆重型货车打着双闪，正缓缓地在临时设置的路障前掉头，司机探出头，烦躁地抱怨着什么。
　　她心中有了想法，带着小鱼精身形一晃来到了车门旁，抬手轻轻一挥，一缕若有似无的暗芒没入司机的眉心。
　　货车缓缓停下，司机目光呆滞地打开车门，恭敬地做出“请”的手势。
　　迦夜抱着小鱼精从容上车，冷声道：“按照我指的方向行车，走吧。”
　　“是。”司机木然应着，重新发动了货车，往S市市中心驶去。
　　车内安静到小鱼精依偎在迦夜怀里睡了过去，一路上不算颠簸，迦夜靠在椅背上，侧脸看向窗外，她已经从黑夜看到了白天。
　　当她的目光扫过一座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广告牌的婚庆大楼时，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是山间清冷的月光下，白衣的仙子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嘴上说着“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手上的动作却轻柔无比。
　　是江南小镇的灯会上，她拉着清梧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将一支刚买来的桃花簪别在她发间，换来对方又羞又恼的一瞥。
　　那些曾经温暖过她整个生命的记忆，与眼前这冰冷坚硬的现代都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恨意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冲淡了几分。
　　那些飞速后退的钢铁森林，让她感到陌生与疏离。
　　在她的从前，人间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街道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巷。
　　那时的灯火是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是在桌上的油灯。
　　那时的她们，穿梭在月下的集市里，追逐着吆喝卖糖葫芦的小贩。
　　千年的时光，原来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她摇了摇头，试图把记忆从脑子里晃走。
　　“不要再想了，只要找到她，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迦夜低声自语着。
　　现在这个人间，唯一的好，估计就是比以往更加浓郁的浑浊气息，由欲望、贪婪、怨憎和爱恨交织而成。
　　身为幽都圣女，生于血海，她本就亲近这些负面情绪。这浓郁的气息，对她而言是上好的补品。她能感觉到，自己干涸的灵脉正在被一点一点地重新滋润。
　　或许，恢复全盛时期的力量，并不需要太久。
　　在迦夜一路的控制下，司机把货车停在了S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
　　她叫醒了小鱼精，下了车后挥了挥手，解除了在他身上的禁锢，那人眨了眨眼睛，依旧骂骂咧咧地开车离开了。
　　面前的建筑散发着浓烈的悲伤气息，站在这里，迦夜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加速恢复着。
　　“走吧。”迦夜牵着小鱼精，踏入了这座现代化的医院。
　　循着心头血的感应，她们很快找到了住院部，走廊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的交谈声。
　　迦夜在一扇半掩的门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她这么想着。
　　但是门内的对话让她停住了脚步。
　　“小苏啊，你这次真是太冲动了！那神像你怎么能独自勘察！”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满是担忧，“我都跟你说了排查完再去，你咋就不听呢？”
　　“陈叔，对不起。”另一个虚弱的女声带着愧疚，“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受控制，下次不会了，耽误你们进度真是抱歉。”
　　“不受控制？我就跟你说那个地方邪性！等你出院了我给你好好去去晦气！”
　　迦夜透过门缝，看到了病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
　　此刻的苏瑾穿着宽大的灰白条纹病号服，脸色苍白，她因为愧疚将对着床边人的身躯转了过来，迦夜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与清梧九成相像的脸。
　　让她想要复仇的心中火再次涌动，她抬起手，灵力再次在指尖拧紧，只需要轻轻一点，这个脆弱的凡人就会立刻毙命。
　　但是她就是下不了手。
　　她居然想再看一会，想再多看这个小苏一眼。
　　“行了行了，我已经帮你请了两周假，你就安心休养吧。”老陈站起身，“我走了，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
　　“谢谢陈叔。”
　　那男人摆了摆手，随后站起身转身离开了病房，他经过迦夜身边时，只当她是来探病的家属，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匆匆走向电梯。
　　走廊重新归于安静。
　　房间只剩苏瑾一人了，迦夜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腔恨意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内，苏瑾刚准备下床走动，听到门声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看到一个极美又陌生的女人出现在眼前，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请问……你们是找人吗？是不是走错病房了？”苏瑾撑着床沿，礼貌地开口询问。
　　“找你。”此刻迦夜的眼神让苏瑾背脊发凉，但她怎么回想都回想不起这张脸。
　　“找我？”苏瑾下了床，想要倒两杯水给面前的一大一小，毕竟他们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久的路。
　　谁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席卷了大脑，苏瑾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
　　下一秒，她被那陌生女人扶住了。
　　肌肤相触的瞬间，苏瑾闻到了女人身上好闻的冷香，让她晕眩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眸，轻声说了句：“谢谢。”
　　话音刚落，她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刺痛，转了转手腕，发现上面并没有外伤。
　　可能是当时扭伤了吧，她这么想着。
　　而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到了迦夜的手里，带着熟悉的凡人暖意。
　　迦夜迅速收回了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对自己下意识想要保护眼前人的行为感到荒谬。
　　杀意在胸中重新开始翻涌着。
　　苏瑾刚抬起头，她发现那女人正恶狠狠看着自己。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苏瑾揉了揉手腕，疑惑地看着她，“我好像在工作里摔了脑子，记不起来你是谁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哼！”只见那女人转身拉着手里的小孩离开了病房。
　　身后，苏瑾还在轻声询问：“等等，你们到底是……”
　　医院走廊里，迦夜脚步匆匆。
　　“迦夜大人……”小鱼精被迦夜拽着走，几乎小跑了起来，“您怎么不动手呀？她不就是之前封印你的姐姐吗？”
　　“闭嘴。”迦夜冷声道。
　　小鱼精瘪起了嘴，没有再开口。
　　为什么不动手，她也想问问自己。
　　明明恨她入骨，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她，明明那么顺利，她又那么脆弱，就是下手的好时机。
　　迦夜一边想着一边生气，越走越快，没想到刚走出大门，就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自己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妖媚中年女人的脸。她迅速下车，恭敬弯腰：“属下黑鳞，恭迎圣女大人归位。”
　　迦夜挑眉，扫过那女人的脸，又扫过轿车：“你是当年那条小黑蛇？倒是化形得还不错。”
　　黑鳞头更低：“托圣女大人洪福。”
　　“叫我迦夜。”
　　“好的迦夜大人。”
　　迦夜嘴角微抽，坐进车里。小鱼精看了看黑鳞，也快速也钻进了车，坐在迦夜旁边。
　　轿车启动，融入车流。
　　迦夜已经快速习惯了这城市的风景，一路上神色淡淡。
　　副驾驶上的黑鳞时不时转头，观察着自家圣女的神色，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开了口：“迦夜大人，您既已冲破封印，为何不即刻用秘法传讯于属下？属下也好提前安排车队，为您接风洗尘，哪能让您带着这位小友，亲自在这嘈杂的凡世间奔波。”
　　她说着，目光扫过在迦夜一旁扒着车窗看稀奇的小鱼精，有点嫌弃但不多。
　　迦夜收回视线，看向黑鳞，语气透着未消的烦躁：“刚醒，脑子不清净，懒得听你们那些繁文缛节的废话。”
　　黑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道：“属下知罪。只是如今这世道已非千年前可比，凡人规矩多如牛毛，科技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您初来乍到，若无属下在旁打点，只怕多有不便。”
　　“行了。”
　　迦夜打断了她的话，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刚才病房里那张苍白的脸，心底的烦躁更甚，“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前面就到了。”
　　车稳稳停在了一座大厦的地下专属车库内。黑鳞率先下车，小跑着绕到后座，拉开车门，手掌细心地挡在车门顶端。
　　迦夜下了车，小鱼精紧随其后，像个小尾巴一样跳了下来，好奇地东张西望，对这昏暗却停满豪车的地下空间充满了探究欲。
　　“这边请，大人。”黑鳞走在迦夜身侧，引着两人走向不远处的一部电梯。
　　电梯门感应而开，内壁是金色的镜面，倒映出三人各异的神情。
　　黑鳞掏出一张黑卡在一旁的感应区刷了一下，按下了顶层的按钮。
　　随着轿厢微微一震，强烈的失重感瞬间袭来。小鱼精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迦夜的衣角，小脸煞白：“哇！这铁盒子怎么飞起来了？是要把我们关进哪里去？”
　　迦夜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字符。
　　要是说心中没有顾虑，那是不可能的，此刻她已经在心中盘算了一百个逃脱的方法。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向两侧滑开。
　　这是一个隐匿于闹市中的顶级私人会所。
　　“这是属下在人间经营的一处产业，名为‘云外楼’。”黑鳞侧身引路。
　　这里与外面似乎隔绝了起来，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古朴的飞檐下挂着现代设计的简约宫灯，空气中飘散着上好的龙涎香。脚下是厚重柔软的手工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道，既有古韵，又不失现代的精致与私密。
　　迦夜在黑鳞的准备下把一身古袍换下，穿上早已备好的黑色丝质长裙，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时，镜中人肌肤如雪，黑色丝质长裙勾勒出高挑冷艳的身姿，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少了杀气，却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
　　“大人真是天生的衣架子~”黑鳞在一旁由衷赞叹，抬手招了招，几个侍女领着焕然一新的小鱼精走了过来。
　　小家伙此刻穿着粉嫩的蓬蓬裙，踩着亮闪闪的小皮鞋，头发被扎成了两个俏皮的丸子头，怀里还塞了个巨大的玩偶熊，正不知所措地拽着裙角，活脱脱一个富家小千金。
　　看见迦夜，她眼睛一亮，哒哒哒跑过来抱住迦夜的大腿，仰着脸惊叹：“哇，迦夜大人，你变得好漂亮，我这衣服也好软乎，比海草舒服多了！”
　　迦夜低头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玩偶熊，又看了看黑鳞，算是默许了这身装扮。
　　“大人，除了衣物，属下还为您备了几样必须之物。”黑鳞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放着几张卡片和一个长方形的黑色晶体屏幕。
　　“这是？”迦夜捻起那张印着自己头像的小卡片，上面写着“沈迦夜”三个字，旁边还有一串复杂的数字。
　　“这是‘身份证’，在如今的凡世，没有它寸步难行。属下已为您安排好了全新的合法身份。
　　黑鳞指着另一张黑金色的卡片解释道，“这是无限额度的黑金卡，里面的钱财足够您在人间挥霍几辈子，密码是您的生辰。至于这个……”
　　她拿起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轻轻一点，屏幕亮起：“这是手机，类似我们当年的传音符，但功能强大万倍。您可以随时随地用它联系属下，查看地图，甚至足不出户知晓天下事。如今这世道，讲究的是信息与资本，法力虽强，但在规则森严的现代社会，有时候不如这些身外之物好使。有了这三样东西，您在人间便是畅通无阻。”
　　看着迦夜满意的样子，黑鳞心中大定，让侍女带着小鱼精先出去后，她给迦夜倒了一杯红酒，声音微颤：“大人，我知道您心中有恨，那人的转世是不是在您今天所在的建筑中？”
　　“对。”迦夜把玩着手中的黑卡，目光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你帮我查一下她。”
　　“属下明白。”黑鳞恭敬应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