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墨海无声 ...

  •   元朝大哉七年冬,大都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翰林图画院西厢的画室里,炭火将熄未熄。赵松雪坐在画案前,紫檀笔杆在手中握得很稳——她已经习惯了用男子的力道握笔,就像习惯了这具被药物改变过的身体。
      药是父亲求来的秘方。
      三年前,十五岁的她站在父亲面前,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汤药。父亲的手在抖:“松雪……这药喝下去,月事便不会再来了。身段……也会停在现在这样,不会再变了。”
      她接过药碗,碗沿温热。
      “会如何?”她问。
      父亲别过脸去,声音哽咽:“不会疼,但会……会像秋叶离枝,静悄悄地。只是从此以后,你便再不是完整的女儿身了。”
      她仰头饮尽。
      药很苦,苦得舌尖发麻。接着身体深处传来一种奇异的空落感,像有什么东西悄然熄灭,再无回响。她没有痛,只是觉得冷,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冷。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停在了十五岁。月事再也没有来过,胸口发育停滞,任需要用白绫紧紧束住才能完全平坦。只有偶尔深夜醒来,会莫名地怅惘,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这样也好。
      这样她才能成为“赵子昂”。
      画案上,《天下一统图》已完成了七分。从北漠草原到江南水乡,万里山河浓缩于尺素之间。铁骑王公来看过,说“气吞山河”;异域官员来赏过,赞“笔力雄浑”。人人都说,这位年轻的衍公,是前朝宗室归顺新朝的典范。
      除了她自己。
      她知道的秘密——在长江入海口往南三十里处,本该有座岛。
      三年前的春天,那座岛周围的海水红了整整三个月。十万军民浮尸海面,其中就有她十六个同宗的叔伯兄弟,有教她画第一笔竹的蒙师。
      还有她那个名叫子昂的、真正的胞弟——十三岁的少年,不是死在战场,是死在逃亡路上的一场风寒。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声音微弱:“阿姊……我的《诗经》……还没抄完……”
      她握着他滚烫的手,眼泪砸在他手背上。那是父亲布置的功课,要抄完《国风》一百六十篇。弟弟已经抄了一百五十九篇,只剩最后一篇《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轻声念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弟弟下葬那日,没有棺木,只用草席裹了,埋在不知名的山脚下。父亲站在坟前,一夜白头。
      三日后,父亲端来了那碗药。
      所以她在这里。“十六岁”的“赵子昂”,元朝翰林院最年轻的待诏,画着这幅《天下一统图》。
      笔尖悬在绢素上方,在入海口往南那片海域。她该画一片平静的蔚蓝,蓝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待诏。”
      门口传来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少女的稚气。
      赵松雪手未颤,笔尖稳稳落在绢上,画出一道流畅的波浪。她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垂手而立:
      “凝香儿姑娘奉旨来观画,为冬至宴编新舞。”
      凝香儿。
      这名字她听过。教坊司新来的舞伎,据说只有十四岁,却跳得极好。
      “请她自便。”赵松雪继续画着波浪,头也未抬。
      门开了,风雪涌进来。
      一个素白的身影走进画室。真的很小,看起来确实只有十四岁,甚至更稚嫩些。一身简单的宫装,料子是普通的棉布。头发绾成双环髻,用两根红绳系着,绳尾缀着小小的银铃,随着脚步叮叮轻响。
      脸圆圆的,还带着婴儿肥,眼睛很大,清澈见底。
      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有着十四岁少女不该有的沉静——不是空洞的静,是那种经历了什么之后的、沉淀下来的静。
      凝香儿没行礼,也没说话,只在画室里慢慢走动。脚步很轻,轻得像猫。她先看了墙上挂的旧作,又看了架上堆的卷轴,目光在每幅画上停留的时间都很均匀,不像寻常宫人那样走马观花。
      最后停在画案前,目光落在《天下一统图》上。
      看了很久。
      久到赵松雪画完了那片海域所有的波浪,久到炭盆里的火又“噼啪”爆了一声。
      “这片海,”凝香儿忽然开口,“画得太静了。”
      声音很轻,还带着少女的清脆,可那语气却老成得惊人。
      赵松雪放下笔,双手拢在袖中——这是她三年练就的习惯,手从不发抖,任何时候都要稳:“海本该是静的。”
      “是吗?”凝香儿侧过脸看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奴婢家乡的海,从不是静的。有潮,有汐,有浪——浪起来的时候,能把岸边的礁石拍碎,能带着咸腥气扑到人脸上,辣得眼睛疼。”
      “姑娘家乡在?”
      “南边。”凝香儿答得含糊,目光重新落回画上,“靠海的一个小渔村。小时候常在海边玩,捡贝壳,捉螃蟹,看渔船出海。后来……”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后来就不去了。”
      赵松雪忽然想起江南。想起水乡的河,想起河边的柳,想起柳树下教她画画的祖父。想起祖父握着她的手说:“松雪,画要用心。心里有山河,笔下才有山河。”
      后来……后来也不画那些了。
      因为要画《天下一统图》。
      因为要画这片“本该是静的”海。
      “姑娘懂画?”她问,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不懂。”凝香儿摇头,几缕碎发从鬓边滑落,她用指尖轻轻拨回耳后。那动作很优雅,不像普通宫女,“只懂看。看多了,就知道什么真,什么假。”
      “那依姑娘看,”赵松雪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袖口的云纹,“我这画是真是假?”
      凝香儿沉默了片刻。
      画室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和窗外永无止息的落雪声。
      “画是真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轻得像叹息,“绢是真的,澄心堂的旧物;墨是真的,李廷珪的古制;笔也是真的,紫狼毫,用得有些年头了。可这海——”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点在画中那片蔚蓝上,悬着,没有触到绢面:
      “是假的。”
      赵松雪心头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何以见得?”
      凝香儿没有立刻回答。她绕着画案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审视那幅画。最后停在南边,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绢上,仔细看那片海域:
      “这里的浪,方向错了。”
      “错了?”
      “嗯。”凝香儿直起身,目光与赵松雪相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很细微,像石子投入清泉,涟漪小得几乎看不见,可确实存在,“这个季节,这个位置,浪该往东南去。海流从南边来,带着暖水,撞上北边的寒流,会形成漩涡。可赵待诏画的浪——”
      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一道弧线:
      “全往西走。就像有人在强扭着它,不让它往该去的方向去。”
      画室里忽然安静得可怕。
      赵松雪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里面那片清澈见底的静。她忽然觉得冷——不是窗外积雪的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三年来如影随形。
      “姑娘观察入微。”她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是我疏忽了。”
      “不是疏忽。”凝香儿轻轻摇头,那几缕碎发又滑落下来,这次她没去拨,“是不得不这样画,对不对?”
      她没有等回答,转身走向墙边挂着的一幅旧作。那是赵松雪两年前画的《寒江独钓图》。
      “这幅也是。”凝香儿仰头看着画,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稚嫩,“钓叟手里的竿,弯的方向不对——这个风向,竿该往另一侧弯。可赵待诏偏要这样画。”
      她回身,目光再次落在赵松雪脸上:
      “就像偏要在这片海里,抹掉一座岛。”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松雪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什么岛?”她听见自己问,声音绷得紧紧的。
      凝香儿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太复杂,复杂到十八岁的赵松雪也看不透。
      “一座不该被记住的岛。”凝香儿说,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有些人不该被记住,有些事不该被提起。可海记得,风记得,浪记得——”
      她顿了顿,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夹着雪沫灌进来,吹得画纸哗啦作响。
      “它们只是不说。”凝香儿背对着赵松雪,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可不说,不代表忘了。”
      赵松雪握紧了袖中的手。
      “姑娘,”她开口,声音有些哑,“为何与我说这些?”
      凝香儿关窗,转身。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因为今夜亥时三刻,奴婢会在御河边放河灯。如果赵待诏想看看——”
      她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赵松雪:
      “真正的海,真正的浪,真正的岛屿是什么样子。”
      门开了,风雪涌进来。
      素白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里。
      赵松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她低头看画案上那片海域——那片被她画得“太平静”的海。
      然后,她重新提起笔,蘸了最浓的墨。
      在入海口往南三十里处,轻轻点了一个墨点。
      很小,很小,小得像不小心溅上的污迹。
      接着,她在墨点周围添了几笔浅淡的波纹,让墨点看起来像一座被海浪环绕的小岛。
      它就在那里了。
      在平静的蔚蓝里,在那个不该被记住的位置,有了一座岛。
      像一句终于说出口的话。
      像那个十三岁的弟弟,那个八岁的幼主,那十万个漂在海上的魂——终于有了一个安放的位置。
      哪怕只是在画里。
      哪怕只是一滴墨。
      窗外,雪还在下。
      赵松雪放下笔,看着那座墨岛慢慢渗开,在绢上晕出一圈淡淡的痕迹。像泪痕,像血迹,像那碗药在她身体里留下的、永久的空缺。
      她忽然想起凝香儿虎口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一个十四岁的舞伎,为什么会懂得海流的方向?为什么会看出钓竿该往哪边弯?为什么会说“海记得,风记得,浪记得”?
      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已是午时。
      赵松雪闭上眼。
      听见风声,雪声,炭火的噼啪声。
      还有身体深处那种空落落的回响——那是那碗药留下的寂静,时时刻刻提醒她:你是赵子昂,不是赵孟婉。
      今夜亥时三刻。
      御河边。
      她会去的。
      去见那个十四岁的舞伎。
      去见那个说她“画假了海”的孩子。
      去见那个……可能懂得她为什么要在海里画一座岛的人。
      哪怕只是可能。
      也值得去一趟。
      因为她今年十八岁。
      十八岁,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那碗药夺走了她的月事,夺走了她继续发育的可能,夺走了她作为女子的完整。但至少……至少让她保住了赵氏文脉,让她还能握笔画画。
      也许,这个十四岁的舞伎,能懂得这种“不得不”的苦。
      也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墨海无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