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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灯河幻影 ...

  •   元朝大哉七年腊月十八,亥时初刻的大朝御河边,亮如白昼。
      赵松雪裹着厚重的官袍走在人群中。袍子很厚,厚得完全掩盖了她被束紧的胸脯,厚得让人看不出这具身体的真实轮廓——就像那碗药,彻底改变了她的内在,让她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合格的男子”。
      有时深夜醒来,她会摸着自己的身体。平坦的胸口,不再有月事的小腹,一切都符合“赵子昂”该有的样子。只是偶尔,在梦里,她还会看见那个十五岁前的自己——穿着罗裙,梳着双鬟,在江南的春天里画画。
      然后梦就醒了。
      “赵待诏。”
      声音从身侧传来,脆生生的。
      赵松雪转头,看见凝香儿站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旁。她今晚没穿宫装,一身素青的棉袍,外罩兔毛坎肩,头发梳成双丫髻,绳尾缀着小小的银铃——随着她转头,叮叮轻响。
      看起来真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女儿。
      若在从前,赵松雪或许也会是这样的打扮。穿着鲜亮的衣裙,梳着时兴的发髻,和闺中密友一起逛灯市,猜灯谜,放河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裹在厚重的官袍里,独自一人,在寒夜里见一个十四岁的舞伎。
      “姑娘也来赏灯?”赵松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
      凝香儿没答话,只抬头看着摊主手下翻飞的糖画。那是个回回老人,手指灵巧得像在跳舞。转眼间,一只凤凰成型了——展开的翅膀,飞扬的尾羽。
      “真好看。”凝香儿轻声说。
      老人笑呵呵地把糖凤凰递给她:“吉祥!凤凰吉祥!”
      凝香儿接过糖凤凰,对着满街的灯火看。透亮的琥珀色,翅膀的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松开了手。
      糖凤凰垂直落下,“啪”一声砸在青石板路上,碎成几瓣。
      旁边玩耍的孩童惊呼起来。
      “抱歉,”凝香儿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摊上,“手滑了。”
      她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赵松雪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灯市。经过一个表演吞刀的杂耍班子时,凝香儿停住脚步,看了很久。
      那是个精瘦的汉子,正把三尺长的刀缓缓送进喉咙。人群爆发出惊呼和喝彩。
      凝香儿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表演结束,她才转身继续走。
      “姑娘不怕?”赵松雪忍不住问。
      “怕什么?”凝香儿侧过脸看她,月光下,那张稚嫩的脸庞白得像瓷,“刀是假的,血是假的,连这惊险都是假的——都是演给人看的。真正的刀……”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真正的刀,很快,很利,噗一声就进去了,连血都来不及流。”
      赵松雪心头一凛。
      她想问“你怎么知道”,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走到河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水面上漂着各色河灯,烛光点点,连成一片暖黄的光带,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漂去。
      “赵待诏今年十六?”凝香儿忽然问。
      “嗯。”赵松雪点头,“腊月生的,刚满十六。”
      “我十四。”凝香儿望着河面,“三月生的,比你小两岁。”
      赵松雪惊讶地转头看她。
      虽然看起来确实稚嫩,可那双眼睛太沉静,沉静得不像十四岁少女该有的眼睛。
      “姑娘……才十四?”
      “很惊讶?”凝香儿轻轻笑了,笑里有种说不清的悲凉,“是不是觉得,十四岁的舞伎,不该有这样的眼睛?”
      赵松雪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起自己十四岁的时候。那时她还是赵孟婉,还在江南画画,还会为了月事推迟而慌张,还会在镜前试穿新裁的罗裙。
      “我也希望没有。”凝香儿蹲下身,看着水面上漂过的河灯,“希望还像从前那样,眼睛亮晶晶的,看什么都新鲜。可是……”
      她伸手,拨开一盏被水草绊住的莲花灯:
      “可是回不去了。”
      赵松雪也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随意地蹲下——身为“赵子昂”,她的每个动作都要经过思量。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用力掷向河心——
      石头在水面打了三个漂,“咚、咚、咚”,划出三道弧形的涟漪,最后沉了下去。
      “至少,”赵松雪的声音很平静,“石头沉到底了。”
      凝香儿转头看她,看了很久。河灯的微光在她眼里明明灭灭:
      “赵待诏,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赵松雪摇头。
      “因为你的画。”凝香儿站起身,“我在教坊司见过很多人——画师、乐师、舞师。他们画新朝的盛世,奏新朝的雅乐,跳新朝的欢舞。画得真好,奏得真妙,跳得真美。可他们的眼睛是空的,心是空的——因为他们画的、奏的、跳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她也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出去。
      石头在水面打了四个漂,比赵松雪多一个。
      “可你不一样。”凝香儿看着那圈圈扩散的涟漪,“你的画里有东西。有挣扎,有不甘,有……有真话。真话藏在错误里,藏在那些刻意画错的笔触里——就像那片往西走的浪,就像那根弯错方向的钓竿。”
      她转过身,正对着赵松雪:
      “你的《秋山问道图》,那个老者的眼神——不是求道的空茫,是望着逝者背影的凝望。他的视线没有望向远山,而是垂落在手中的旧卷上,仿佛在问一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赵松雪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
      “那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凝香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少年人的求道,该是望向远方的热切。可你画中的老者……他的道,在身后,在已逝的时光里,在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锐利:
      “所以我知道,赵待诏心里,一定也有一条未竟的路。不是你的路,是某个重要的人,来不及走完,而你必须替他走下去的路。”
      赵松雪的呼吸滞了一瞬。
      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看穿。看穿她藏在画里的秘密,看穿她那些欲言又止的笔触,看穿她这幅“赵子昂”的皮囊下,那个背负着弟弟遗愿的姐姐。
      “我看出来的。”凝香儿的声音更轻了,“因为我也见过那样的眼神。在景山的海边,在那些送别亲人上船、却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眼中。那眼神不是绝望,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念,是把逝者未竟的路,背在自己肩上的重量。”
      夜风吹过,掀起凝香儿额前的碎发。月光下,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洞悉:
      “所以我懂。懂你为什么要走那条未竟的路,懂你为什么要画那些‘错误’的画,懂你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痛——因为我也一样。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那些不该忘记的东西。”
      赵松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忽然想起那碗药。想起饮下时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想起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开了。那时她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大了。
      可现在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听着她说“我也一样”,赵松雪忽然觉得——也许这世上,每个人都在付出代价。只是有些代价看得见,有些代价看不见。
      “三日后,”凝香儿忽然站起身,“还是这里,亥时三刻。我带你看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
      “那块玉佩。”凝香儿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他跳海时,从怀里掉出来的。已经碎了,只剩一小块。我留了三年。”
      她转身要走,赵松雪叫住她:
      “为什么……要给我看?”
      凝香儿停住,没有回头。夜风吹起她素青的衣摆。
      “因为你的画告诉我,你会懂。”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因为你也曾失去重要的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那些不该忘记的东西。”
      说完,她走进熙攘的人流。素青的背影很快被五色灯笼的光影吞没。
      赵松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她看着河面上漂远的河灯,看着那些暖黄的光点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因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
      一样在深夜里,倔强地记着那些所有人都说“该忘了”的东西。
      哪怕那个人,只有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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