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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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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霖和沈求云又唱又喝,唱到后面都唱不动了,副歌的高音都扯不上去。沈求云喝得半醉,唱着唱着就睡到沙发上去了,话筒滚到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噪音。房霖酒劲大得不行,在沙发上又唱又跳,还差点摔下来。
这样的画面十分诡异,又带着些许和谐。一边是房霖在唱歌,一边是沈求云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甚至还在副歌的时候翻了个身,一条腿本能性地抬起来,搭在沙发靠枕上。
房霖唱累了,就让他们两个也唱。冯绥清不爱唱歌,总觉得有点尴尬,楚影也这样,随便唱了几首就又坐了回去。
后半夜,房霖一直在唱歌,沈求云一直在睡觉,冯绥清和楚影一直在聊天。快要四点的时候,房霖才说自己累了,想回家了,抱着冯绥清哭,说要找嫂子。
他们先送了二人回家。冯绥清和房霖的哥嫂很熟,也知道他们很亲,怕她一个人在家里会出什么岔子,就打电话给了她的嫂子。她嫂子一听,马上就下楼来接了,还问冯绥清要不要一起歇一夜。冯绥清婉言拒绝,说自己还要去医院。
路上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往后视镜那里看,看到躺在后座醉得不省人事的沈求云,心里有点打怵,问楚影:“他不是不太能喝吗?干嘛喝那么多。把他一个人送回家里真的能行吗?”
楚影开着车,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上,没空看后面躺尸的沈求云:“随便他,又不是让他睡大街。他要喝就喝,咱还能拦着吗?再说了,这已经醉了,放到他家里,没事。”
车开上了高速,一排排橘色的路灯跳进冯绥清的眼前。她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海面,心里有点发慌,总觉得车会失控冲到海里。
这个叫什么?焦虑吗?她记得房霖以前和她讲过。说这样就是焦虑,焦虑的人就好像一颗弹珠,不需要任何借力,就可以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四处弹射,直到弹射轨迹布满整个房间。
她问楚影:“你觉得这条高速可怕吗?为什么我每次一看见就觉得呼吸困难。”
楚影听了,认真地回答:“不可怕吧。有灯啊。你害怕?”
她说:“我觉得有点吓人。”
“吓人?那你怎么开车啊。”楚影笑了一下,“你是觉得这个海面吓人吧。”
冯绥清陷入沉思:“好像是……也不是一直都害怕,是最近几个月开始的,以前也没什么感觉。白天的时候也还好。但是晚上一看见,就觉得挺可怕的。”
楚影没有说话,静静地开车。因为现在风比较大,前面又有一辆大货车,又是在高速上,就要谨慎一点。车开下了高速,楚影也放缓了速度,逆着外面强烈的风行驶着。
他问冯绥清:“你要不要去心理医院看看?我觉得你要不找个医生吧,说不定会好点。你要是嫌麻烦,跟我说一点也行。”
冯绥清有点惊讶,问:“你们怎么都这样说?房霖也这样说我。”
楚影说:“不知道。就是直觉。你说你是最近才这样,但我感觉你很早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冯绥清抿了抿嘴,顺着楚影的话回忆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心里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有点害怕了。就是那段时间快要和思……快要和李思之分手的时候。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过了没多久,我们就真的分手了。”
楚影没有接话。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李思之的场景。
本科的时候,他和冯绥清玩得很近,同班,三观上也合得来,冯绥清人又敞亮,乐意带上他。再加上楚影那会儿内向,平常除了寝室的室友,就没有什么交际,冯绥清在他这边,几乎就是关系最好的人。
关系最好,但也点到为止。那会儿冯绥清就知道他和妈妈的事情,因为有几次做小组作业的时候,听到过他和他妈妈打电话。她勤工俭学,周末打工,他也一样。他们一有空就去打工,有时候,连着几天都待在一起。
好像就是大二那会儿。她和李思之怎么认识的,他也知道得不多,反正他认识李思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挺久了。
李思之人很温和,脾气很不错,第一次过来找冯绥清,还帮他们几个打扫卫生。他还和他打了招呼,问他是不是也是工大的,他有点羞赧地回答说是。下一秒,李思之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
我记得你,当时我们院体测三千的时候,我在你后面。
沈求云住的小区不让外来车开进,他们就只能停在小区外的路边。他们安置好沈求云,一起走出小区。
楚影问:“你要去医院?”
冯绥清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楚影轻轻笑了声,说:“我们送房霖的时候,你说你要去医院。”
“你怎么还听进去了……”冯绥清没想到他会记住这个,“我爸明天要做手术,我要去陪。”
楚影问:“那你怎么还陪房霖玩到那么晚?要不要我陪你?反正我现在也不用上班,这两天又是元旦。你也多休息一下吧,不要总是那么累。”
冯绥清拒绝了他:“诶呀,用不着。我心里都有数,你还是回家睡觉吧,熬了大夜,你就不累啊?”
楚影说:“不累。而且我还欠你人情。你帮我介绍,我总得还你什么吧?”
“你就那么想去啊?”冯绥清问。
“嗯。”楚影答。
冯绥清拗不过他,只好让他送自己去医院。她爸提前一天住在了医院里,又有护士给专门送饭,等他们到的时候,他还没睡,甚至调起床板在看电视。
冯绥清用穿林的方言和爸爸说话,说完,他们就找了两个小板凳坐下。
楚影在穿林待了很多年,能听懂一点方言,就问冯绥清:“你刚刚是不是叫了你爸的名字?”
冯绥清说:“对啊,我都这样喊他。”
楚影笑了,刚要说什么,就被冯父叫了一声。他起身过去,以为冯父要说什么,结果只是递给了他一根烟。
冯绥清见状,连忙走过去将烟都给收了起来,一副责备的语气:“烟也要带过来,你又抽不了。人家小楚不抽烟。打火机呢?”
冯父任由他的烟被收走,也没有多说什么。病房的氛围因为冯绥清的斥责而变得逐渐安静。天快亮的时候,护士进来查房,让冯父赶紧睡觉,他这才罢休。
冯绥清问楚影,要不要出去走走,楚影答应。
他们一起站在江边,看着江对面同样繁华的商业区,听着风拂过江面的声音。
楚影扭头看她,问:“你真不醉吗?”
冯绥清笑了:“不醉。”
楚影说:“少喝一点吧。总是喝那么多。”
冯绥清说:“跟应酬的时候哪能比啊。度数挺低的,而且我喝得也不算很多。”
楚影皱了皱眉:“那你也少喝一点。喝多了伤身体。”
冯绥清没有接过他的话,看着江面那艘正在行驶的轮船,喃喃道:“如果我跟那艘船一样就好了。”
楚影听了,也看向那艘轮船。
穿林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城市,尤其是夜晚的时候。这里的轮船服务业很出名,总是有很多人因为江边的夜景来这里打卡夜宿。而且有很多轮船还有几天几夜的套餐,价格十分昂贵。
冯绥清突然想起了这个套餐,以前房霖的哥嫂带她一起去玩过,似乎是八千八,睡四个晚上。四个晚上,从夏西那边开过来的,开到秋北这边再过去的话,到明天早上就要下船了。刚好江边的这段路最繁华,很多人都会出来拍照。
一阵寒风吹过,冷得他们两个都打了打哆嗦。楚影指着远处那座电视塔,说:“那是我们班第一次实习的地方。”
冯绥清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来了,一副吃惊的表情:“你怎么还记得?我都忘记了。”
楚影靠近她,神色变得柔和:“能不记得吗?打了两个月杂,什么都没学会。其实当时我挺不理解的,为什么要让我们去不相干的地方实习,又没有进步。”
冯绥清说:“就为了这事记那么久啊?我还有个下属是学表演的呢,毕业才两年,人可认真了。跟你当年一样。”
楚影说:“你有没有觉得很神奇。”
冯绥清疑惑:“神奇?神奇在哪?”
楚影说:“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没变。”
“我?真的吗?我觉得我变得还挺多的。”冯绥清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以前有精力了。以前我和房霖,两个人可以一夜都不睡。一直唱。”
“现在呢?”楚影说,“你不觉得你很厉害吗?真的,我觉得你永远都这样。”
“哪样?”冯绥清刨根问底。
“就是特别厉害。感觉你不会累。也不会哭吧。我没怎么见你哭过。”楚影回答。
冯绥清觉得荒谬,自己都听笑了:“错觉吧,我哭过很多次的。你还记得吗?当时帮阿姨守夜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
冯绥清说的阿姨,是楚影的妈妈,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楚影本来还站在江边,硬扛着身体挨冻,任由冷风吹在自己的面庞,感觉到痛也不曾畏畏缩缩说要回车里。
听到冯绥清提起她,他的眼神也变得迷茫:“为什么?”
冯绥清:“不知道。当时我看她躺在那里,总是很想哭。她还让我去睡觉,我说我睡不着,想看着她。你不是也哭过吗?”
平常他们不说这些,没有人会一天到晚把过去的事挂在嘴边。这次被冯绥清毫无预兆地提起,让楚影有点不知所措。
他知道冯绥清的言外之意。毕竟当年,她也坐在病房里看护过许多个几天几夜,见证过他的妈妈从病房出来又进去,在病房外看着她透析。她也同样见证过他妈妈的死亡、他们母子二人的阴阳两隔。这样的大事,对他的人生造成了怎样直接间接的影响,她也十分明了。
他毫无防备,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不说话了。可是冯绥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冯绥清说:“我知道你很介意别人提这个事情。但是它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楚影心中一阵抽痛:“嗯。七年了。”
冯绥清问:“你去看过她吗?今年。”
楚影答:“看过。”
冯绥清又问:“那你不想她吗?”
楚影答:“她不喜欢我靠得太近。”
冯绥清猜到他会这样说:“其实,你不用太在意这句话。她的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楚影沉默了一阵,说:“我知道。”
冯绥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到有一次,楚影不在的时候,阿姨突然问她,楚影都在外面做什么。她当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楚影可能不想让他妈妈知道工作的事情,还帮他扯了个谎。
也许他们母子之间是坦诚的,至少他们坦诚地面对了生活中的种种纠缠与矛盾;也许他们之间是缄默的,就像楚影没有告诉阿姨他的工作一样。
那时楚影的生活刚刚起步,还在4S店卖车,为了能卖出去,天天打一两百个电话,打到被客户投诉。当时第一个月,他就卖出去了三辆,一辆车,五千的提成。
冯绥清想,阿姨也许是知情的,只是他们两个的关系很微妙,好像总是在袒露什么,总是在隐藏什么。直到阿姨去世的那天,楚影才真的在她面前哭过。
他问她是不是不要他了,她说对,还说她不想看见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飞来了一只鸟,正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江面。楚影的眼前突然一阵发白,随后归于寂静。
冯绥清指着那只鸟远去到方向,说:“看。”
楚影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可惜鸟飞得很快,他只看见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