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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次合作,第一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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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那天,天际将明未明,是一种沉郁的黛青色。
使团的车马在朱雀门外的宽阔广场上肃然列队,旌旗在带着湿意的晨风中低垂,偶尔发出沉闷的拂动声。包了铁皮的车轮碾过昨夜雨水积下的浅洼和泥泞,溅起的泥点带着长安城特有的黄土气息,沉闷的马蹄声规律地敲击着青石板路面,一下,又一下,压得人心头发沉。
许了了坐在车内,身上裹着厚重的绛色斗篷,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绒毛边缘蹭着她的下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衬得她失血后的脸色更加苍白,淡得几乎透明。
她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流程,像过去每一次面对重要客户或棘手合同时那样。
——人员构成,物资清单,礼品规格,文书要件。
——核心目标:拿到盟书,返回京城。
——潜在雷区:使团被中途扣押,盟约被单方面撕毁,罪责被转嫁回许家……
第一道关卡,就在眼前。
西关校场。
戍卫森严,气氛肃杀。负责验关的并非镇守大将,而是一个胡须花白、身形精悍的老校尉。他身上的盔甲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一双眼睛却鹰隼般锐利,扫视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感。
“奉例查验。”
老校尉的声音沙哑而洪亮,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粗粝。
“使团名册、通关文牒、盟书副本,一样不能少,即刻呈上。”
这话音刚落,随行队伍里便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年轻的属官脸色霎时变了,彼此交换着惊慌的眼神。
——盟书副本?
他们连西域的第一个部落都没走到,盟约的影子都没见着,哪里来的副本?
这分明是刁难!
许了了没有立刻下车。
她坐在车里,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外面的低语。
有人咬着牙,愤愤地骂了一句:“欺人太甚!这分明是故意设卡!”
紧接着,另一个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恰好能让她听清:
“不是刁难,是试探。”
许了了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计遇不知何时已下了马,就站在她车驾不远处。他同样看着那名老校尉,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点破真相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手势暗示。
但许了了知道,他和她一样,瞬间就明白了——这第一关,考的不是文书齐全,而是应对刁难的急智,和对于规矩缝隙的把握能力。
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压下背伤隐隐的抽痛。
许了了掀开车帘,踩着脚凳,稳稳地下了车。
“校尉大人。”
她向前几步,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使节礼,动作不疾不徐,背脊挺直,尽管每一下牵动都让伤口嘶鸣。
“盟书尚未缔结,自然无法提供副本。此乃常理,还请大人明鉴。”
老校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既无副本,便是程序不全。依律,程序不全者,不得出关。”
话音落下,校场门前一片死寂。
随行的小吏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拉车的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紧绷的气氛,不安地原地踏着步子,马蹄带起的尘土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迷了人眼。
这一关,是要把他们死死按在起点,连门都出不去。
许了了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
她只是迎着老校尉审视的目光,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人所言极是,程序确有不全之处。”
这一下,反倒让原本等着她辩解或求情的老校尉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
“所以,”许了了语气平稳地接了下去,转身,对着身后的侍从微微示意,“我们准备了另一件信物,以补程序之缺。”
侍从躬身,双手捧上一个乌木匣子。
那匣子不大,木质沉黯,边角处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扣锁更是磨损得显出了铜胎——那是她父亲许正衡用了十几年、从不离身的旧物。
许了了接过木匣,指尖能感受到木料上岁月留下的细微纹理。她当众打开,里面并非文书,而是一方雕刻着复杂纹路的青铜印玺。
“此乃鸿胪寺卿临时使权印。”
她将印玺示于众人眼前,声音清晰,回荡在安静的校场上。
“代表我父许正衡,在盟书正式订立之前,对外行使全部谈判权责,并承担相应之后果。”
老校尉眯起了眼睛,目光在那方古旧的印玺上停留片刻,又移回许了了脸上:“临时使权?可有凭据?”
“有。”许了了答得毫不犹豫,目光坦然,“昨日圣旨中写得明白——‘许卿之女,代行出使’。‘代行’二字,便是授权之基。我父病重,无法亲往,此印便是其权责所寄。校尉大人若仍有疑虑……”
她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微微偏转。
老校尉的视线,也随之转向了一旁静立的计遇。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计遇上前一步,对着老校尉拱手一礼,姿态无可挑剔。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稳,带着一种引述律例条文特有的冰冷精确:
“校场验关之要,在于查验使团‘是否具备出使权责’,而非‘是否已完成出使目标’。”
“此印既为鸿胪寺卿信物,便代表朝廷授权。大人若疑其真伪,或疑其权限不足,可按律当场行文,急递鸿胪寺核实。鸿胪寺必有回执,以证其权。”
他说话不紧不慢,却将“按律”、“行文”、“急递”、“回执”这几个关键词清晰吐出。
——这不是解释,也不是求情。
这是把不信任所带来的程序风险和时间成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了对方面前。
老校尉沉默了。
他看看神色平静、手握印玺的许了了,又看看一旁垂眸而立、却句句扣在律法关节上的计遇。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终于,老校尉紧绷的下颌线略微松动,他挥了挥手,声音依旧粗粝,却少了那份刻意刁难的锐气:
“……既如此,便按例登记在册。放行!”
沉重的闸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第一关,过了。
——
车队重新启动,碾过闸门下的石板路,驶向关外更加荒凉的原野。
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也有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偷偷投向许了了所乘的马车——这个原本只被当作“顶替父职、走个过场”的官家小姐,第一道难关,竟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没露半分怯懦。
许了了重新坐回车内,厚厚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之中,已是冰凉一片,全是黏腻的冷汗。
刚才的镇定自若,几乎耗尽了受伤后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她刚靠回车壁,试图调整一下姿势以减轻背部的压力,车窗外,便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平静的嗓音。
“你方才所选,是最易被追查问责的一条路。”
许了了动作一顿,掀开侧面的小帘。
计遇骑在一匹青骢马上,与她车厢并行,侧脸在车外移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容颜依旧清晰。
“但也是唯一能当场过关、不留后患的路。”许了了昂了昂下巴,回答道。关外乍暖还寒的风趁机钻进车厢,撩起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
“亦是风险最高的路。”计遇的视线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若那校尉坚持行文核实,或对临时使权提出更多质疑,拖延半日,便可能生出无数变数。”
“所以,”许了了看着他,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标准的职业假笑,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锋芒,“我才需要你在场啊,计大人。”
她语气轻巧,却字字清晰:
“不然,我怎么知道,我选的这条唯一的路,旁边到底埋着多少颗雷?又该在什么时候,指望谁来帮我——拆掉引信?”
计遇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直接、如此坦然地……当作一件工具来利用。一件用来探测风险、并在必要时进行合规性排雷的专用工具。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是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逐渐开阔却也更显荒芜的官道,声音依旧平淡:
“下一关,不会再有印玺这般明确的凭证。也不会再有校尉这般……可按章程应对之人。”
许了了敛了笑意。
“我知道。”
她放下车帘,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和关外苍茫的景色一同隔绝在外。
狭窄的车厢内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车轮辘辘前行的单调声响。
许了了缓缓吐出一口气,背靠着不再那么柔软的垫子,却没有立刻放松下来。
她在等。
等那个冰冷的声音,给出一点反馈。
一息,两息……十息过去了。
脑子里一片寂静。
没有风险降低的提示音,没有阶段性任务完成的标识,甚至连一句冷冰冰的场景记录完毕都没有。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能否起步的较量,在那个系统的评估体系里,根本不值一提,连一点水花都没能溅起。
许了了怔了怔,随即,心里划过一丝了然的明悟。
“原来如此……”她在心底喃喃。
校场这一关,在她看来是生死起步的关键。
但在系统眼里,或许这仅仅意味着——她没在起点就因为程序错误”被当场格杀或扣押。
过了,只代表她拿到了继续前行的入场券。
并不意味着,前方的路变得更好走,生存概率有了实质提升。
她忽然想起之前那条从23%跳到27%的生存率。
想起系统对计遇那个古怪的定性——规则校验者。
原来,系统在意的,从来不是她是否“赢”了一局。
它在评估的,是她所处的环境里,是否存在一个能够及时制止她因无知或莽撞而犯下致命错误的保险。
计遇的存在,对于一心只想向前冲、习惯钻规则空子的她而言,或许是个障碍。
但对于一个旨在“活下去”的系统评估模型来说——一个高合规性的刹车片,恰恰是提高生存率的必要组件。
——
西行路上的第一日,便在这样略带诡异的明悟和更深的警惕中,缓缓流逝。
真正的麻烦,如同计遇所言,从来不会明晃晃地摆在官道中央,等着你去闯。
它总在你松懈时,悄然降临。
当晚,使团按计划入驻沿途驿站。
车马劳顿,人困马乏,众人刚刚安顿下来,准备歇息。
负责对外联络的副使却脸色发白、脚步踉跄地冲进了许了了暂居的院落,声音都变了调:
“主使!不好了!西域……西域那边来人了!”
许了了正由侍女帮着卸下繁复的外袍,闻言动作一顿:“按行程,后日才到第一处会晤地点。何人前来?”
副使擦了把额头的汗,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带着惊疑:“是……是咱们要去的第一个部落,摩罗的使者。他们……他们提前到了!此刻就在驿站外厅!”
“提前到了?”许了了蹙眉。
“不止如此,”副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安,“对方指名道姓,要立刻面见‘大齐使团主使’。”
提前,点名。
许了了的心猛地一沉。
对方不仅掌握了他们的行程,而且精准地选择了他们刚刚落脚、人员疲惫、措手不及的时机。
这意味着什么?信息被泄露了?使团内部……有对方的眼睛?
她迅速系好刚刚解开的衣带,站起身,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是立刻去见,还是以何种理由推脱。
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刹那,一只手从旁伸出,稳稳地拦在了她面前。
许了了抬头,对上计遇沉静无波的眼眸。他不知何时也已来到院中,似乎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现在去,你会彻底失去主动权。”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对方有备而来,以逸待劳。你疲惫仓促,一无所知。见面瞬间,节奏便落入其手。”
许了了抿了抿唇:“那依你之见?”
计遇看着她,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语气也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重量:
“等。”
“等?”许了了挑眉。
“等到他们认为,你怯了,你不敢见,你方寸已乱的时候。”计遇的声音在驿站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时,才是你该出现的时候。”
许了了沉默了片刻。
窗外是陌生的旷野风声,屋内是跳动的、不甚明亮的烛火。
她看着计遇,看着这张和现代死对头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给出了一个基于当前局势的最优策略。
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信任,不知从何处悄然滋生。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她转向依旧惶恐的副使,语气清晰地下令:
“去回复摩罗的使者:主使连日奔波,舟车劳顿,身体略有不适,需稍作休整。正式会晤,定于明日辰时,于此地正厅举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其他闻声聚拢过来的属官,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主使应有的威仪:
“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也辛苦了。都回去好生歇息,养足精神,以备明日。”
这是明确的今日到此为止的信号。
副使愣住了,急道:“可大人!对方态度强硬,来势汹汹,若是不见,恐其以为我等怯懦,更加嚣张……”
“那就让他们等着!”
许了了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他们,大齐使团,按章程行事。该何时见,便何时见。”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不依靠圣旨的压迫,不依赖律令的条文。
只依靠自己的判断,和对眼前这个男人那一点尚在萌芽中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
——
夜深了。
驿站的条件简陋,案头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黄黯淡,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烛火轻轻晃动。
许了了坐在案前,很不习惯这种缺乏电力、光源脆弱的夜晚。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她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细细复盘。
校场的对峙,车中的对话,驿站的突发状况……
想着想着,她忽然怔住。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光,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白天在校场,她在前台,凭借急智和父亲的信物,应对明面上的刁难。
而计遇,他站在一旁,看似只是补充,实则在她选择那条风险最高的路时,已经准备好了最合理的补救方案和风险摊牌说辞。
刚才在驿站,她决定等,看似是自己的决断。
但提出这个策略、并让她下定决心采纳的,是他。
她在前方,凭着直觉和魄力,做出选择,打开局面。
而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始终立于她决策的身后,在她可能踏空的地方,提前铺上一层或许冰冷、却足够坚硬的垫板——由规则织成的。
这不是巧合。
这似乎正在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分工。
一种刚刚萌芽,却已显现出奇异默契的——互补。
窗外,旷野的风声不知何时变大了,呼啸着掠过驿站的土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某种不详的预告。
许了了拢了拢衣襟,感到一丝寒意。
她不知道,明日辰时,面对那提前到来、意图不明的摩罗使者,将会发生什么。
那会不会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许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会不会因为她的某个判断失误,而彻底断送在这荒凉的西域边缘?
但她知道——
长安城那令人窒息的繁华与阴谋,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她要一分分挣得自己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