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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影饲恶鬼,红白乱葬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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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云摧城,惊雷裂帛,似要将那天穹硬生生扯开一道罅隙。
京西乱葬岗上,浊雨如瀑,冲刷着叠叠尸骸。污浊泥水裹挟腐臭之气,汇入洼处血潭,蒸起阵阵令人作呕的死腥。
“轰隆——!”
一道电蟒劈落,将这阿鼻地狱照得森然可怖。尸山巅处,一只苍白若纸的手,指尖蓦地一颤。
那手形极美,却软垂似无骨,腕间皮肉翻卷,深可见筋。冷雨浇淋,冲淡了蜿蜒血痕。
痛。如钝刀锉骨,寸寸锯入髓海。
沈离猝然睁目。但见昏黑天幕低垂,尸腐之气直冲天灵。她本能欲咳,喉间却只能发出破损之声,灼痛如炭火燎烧。
方欲撑身,稍一使力,腕间便传来折断般的剧痛,整个人复又跌回污浊泥泞之中。
片刻混沌后,沈离眸中迷雾渐散,凝出一泓寒潭般的清明。
记忆倒灌——彼时她尚在博物馆,为复原那出传世皮影《钟馗嫁妹》中的“鬼火绿”绝技,接连熬了三个长夜,终至心脉骤停。
竟是过劳而亡么?那此处又是何方地界?
借着又一道电光,沈离瞥向自己手腕。只此一眼,心中便掀起万丈惊涛。
手筋俱断,十指青紫。于她这顶尖皮影师而言,此刑更甚千刀万剐。
与此同时,一股陌生记忆挟着滔天怨愤,蛮横涌入灵台。
大周朝太傅府嫡女沈离。自父亲续弦刘氏,宅邸便换了天地。生母病故,继母面慈心狠,继妹口蜜腹剑。近日父亲暴毙,那对母女为夺家财、铺平继妹攀附高门之路,终是图穷匕见。
一盏鸠酒毁其喉,一柄尖刀断其筋。
“姐姐莫怪,你这双手实在碍眼,画画绣花都极美,把妹妹的风头都抢尽了。唯有废了,妹妹方能安枕。”
“休怨为娘心狠,只怪你占着嫡女名分。黄泉路上,须记得是谁送你一程。”
原主便是在这剧痛惊惧之中,活活疼绝了生机,草席裹身,弃于此地。
“呵……”
沈离喉中挤出一丝破碎冷笑,在这雷雨夜里,恍若幽魂泣诉。
既承尔躯,便续尔怨。手筋已断、喉骨半毁又如何?她本是现世皮影行当里人称“鬼手”的宗师,登台演剧不过末技,真正立身的本事,乃是制偶修骨、化死为生!但有一息尚存,便可将这死局盘活!
目光落于废损右腕。若不急治,此手必废。
她深吸一口腥气,以左肘借力,自尸山滚落,于泥沼间匍匐探找。
不多时,指尖触到一片青花瓷碎,裂口锋锐。她挪至身侧一具新殁女尸旁,割下几缕青丝;又取下其耳上银坠,去珠捋直,化钩为针,捻发成线。
雷雨交加,红衣少女面色惨白如纸,唇齿咬定“尸发”,左手执那银针,竟朝着自家右腕翻卷皮肉狠狠刺下!
无麻无药,唯有硬受。沈离疼得浑身颤栗,冷汗混着冷雨滚落,然那执针之手,却稳如磬石。
约莫半个时辰,她垂眸看向腕间那道狰狞血线,心念微动,试着牵引指尖。那苍白指节,竟当真轻轻一颤。
足矣。
恰在此时,马蹄杂沓,人语嘈切,踏破了这方死寂。
“真真晦气!这等鬼天气,偏要往这死人堆里钻。”一粗嘎男声啐骂不休。
“住口!”另一尖细嗓音响起,透着阴狠,“大夫人的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再补上两刀,以防诈尸。此事关乎二小姐前程,若有差池,你我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沈离眼底杀机翻涌。那毒妇心虚至此,竟还要遣人补刀。
两盏昏黄灯笼渐近,来人正是护院王大与管事李三。当初按身递刀、挑断手筋的,正是此二人。
冤家路窄。
既是逃无可逃,便教他们将性命留下。
沈离悄然挪至一截残碑之后。此时雨势稍歇,唯余雷声隆隆。她借电光瞥见一具白骨,抽其修长腿骨以为“杆”。
然则光秃秃一根枯骨,终究单薄,难撑煞气。
沈离眸光流转,落于脚边一具浮肿腐尸。那尸身四肢溃烂,骨肉将离未离。
“得罪了。”
心中默念,她拈起锋利瓷片,利落割下尸身那双苍白浮肿的手掌。强压喉间翻涌,将长骨尖端对准掌心血污创口,缓缓旋入。
孤杆独立,终显势弱。沈离探手入尸堆深处,掘出一颗面目模糊的断首,奋力贯于骨杆顶端。复又剥下几缕黏腻污浊的寿衣残布,权作鬼身。
此物虽具其形,终究是死物。若欲令其“活”,须得重塑关节,再造筋络。
强忍指尖触及腐肉的滑腻,沈离将那颗断首死死卡入骨端。
颅腔早已腐化成泥,长骨刺入颈腔刹那,发出“噗滋”闷响,黑红尸水顺杆淌下,顷刻浸透十指。
她面冷如霜,以瓷刃划破尸衣双袖,将那对浮肿尸手纳入袖中,复以碎布为绳,将其牢牢缚于袖口之下。
欲使鬼手能动,她引细绳自尸手腕一端穿透,系作死结;另一端顺寿衣内里蜿蜒而上,终汇于主骨握柄之处。
如此,只需指尖轻牵,那对尸手便能如提线傀儡般,森然抬起。
为增其凶煞,她以指抠出断首口中半截腐舌,任其垂落嘴角;又将尸手上寸许长的指甲尽数外掰,成厉鬼索命之态。
不过盏茶工夫,一具集断首、鬼手、腐衣于一身的“尸煞”,赫然成型。
尸水淋漓,恶臭扑鼻。那颗头颅随风微晃,空洞眼窝直勾勾望向前方,似欲择人而噬。
“咔。”沈离试探牵动机括,尸手僵硬抬起,骨节相撞,脆响瘆人。
“咦?王大,你可听见甚动静?”李三举着灯笼,声线微颤,那两点昏黄光晕在黑暗中晃荡不定,正朝残碑探来。
“风声罢了。这鬼地方除了死尸,还能有甚活物?”王大嘴上逞强,握刀的手却紧了又紧,目露凶光四下扫视,“快寻!那小贱人一身红衣,在这尸堆里最是扎眼。”
蓦地,李三手指发抖,指向沈离方才藏身之处,失声道:“在那儿!是红衣!”
定睛看去,正是沈离有意遗下的一角外衫碎布,猩红刺目。
二人方欲上前,忽闻“呼”的一声怪响,平地卷起一股腥冷阴风,吹得灯笼火舌乱颤,明灭欲熄。
“轰隆——!”
惊雷再炸,白光骤亮,将这森罗炼狱照得一片惨白。
正是此刻!
沈离眸中寒光乍现,左手死死攥住骨杆末端,借那一瞬电光,将手中那具湿滑淋漓的“尸煞”,自残碑后猛地擎起!
在王大、李三魂飞魄散的瞪视中,只见前方漆黑深处,凭空升起一张狰狞腐烂的“鬼面”。
炽烈电光毫无遮拦地劈下,照亮了那颗断首。
深陷眼窝一片空洞,那条半脱的紫黑腐舌挂在嘴角,随夜风狂甩,溅出串串黏腻尸水。
二人三魂吓丢七魄之际,隐于暗处的沈离指尖微动,尾指勾住那牵连关节的机括,利落一扯!
“咔嚓!”
那“尸煞”原本垂在身侧的两只浮肿尸手,竟违背常理地僵硬弹起,十指箕张,直直抓向前方!
指骨森白,断口如刃,裹挟着积年尸腐恶臭,似下一瞬便要抠入生人眼眶,将其魂魄生生扯出。
与此同时,残碑之后,一道似从喉骨深处挤压而出的哀鸣破风而来,凄厉怨毒,恰如九幽之下爬出的索命厉鬼:
“还……我……命……来……”
“鬼!有鬼啊——!!!”
李三肝胆俱裂,□□霎时湿热骚臭,手中灯笼“啪嗒”坠地,烛火应声而灭。
在明明灭灭的电光映照下,那拼凑而成的“恶鬼”恍若真个活了,下颌骨咔咔作响,张开淌着黑水的血口,直扑王大咽喉!
“啊——!二小姐饶命!二小姐索命了!”
李三最后一丝理智轰然崩塌,惨嚎一声,连滚带爬向后狂奔,哪顾得同伴死活,断续的“饶命”声没入风雨。
王大亦被这骇象吓破苦胆。眼见黑影如魅直扑面门,一股透骨阴寒自脚底窜至天灵,冻得他气血凝滞。
“冤有头债有主!是你继母要杀你!非我之过!非我之过啊!”
王大疯魔般挥刀乱砍,脚下却踩中一截湿滑腿骨,身形猛地失衡后仰。
只听“砰”一声闷响,后脑不偏不倚,正磕在一块尖锐残碑棱角之上。身躯剧颤几下,便双目圆睁,再无气息。
汩汩鲜血涌出,染红了身下森森白骨。
顷刻间,天地重归死寂。
唯余雷声滚滚,似在洗刷罪孽。
残碑后,沈离卸去指尖力道,那悬于半空、张牙舞爪的狰狞鬼影顷刻溃散,化为一堆腐肉枯骨,归于尘泥。
她身子一软,虚脱般滑坐泥泞,大口喘息。冷雨混着冷汗,浸湿了那张惨白面容。
腕间剧痛,已近麻木。
沈离垂眸,清冷目光扫过那具替她行杀的简陋尸偶。它静卧污泥之中,饱吮污血,凄艳异常。
“这开锣戏,唱得倒还入耳。”
略喘几口,她爬至王大尸身旁,确认气绝后,搜出匕首、火折并些许碎银,将其蓑衣外袍剥下裹住己身。
但教一息尚存,这出复仇大戏,便得唱下去。
沈离最后回望乱葬岗,决然转身,拖着残躯朝京城方向行去。电光划过天际,照亮那道瘦削背影,宛若自地狱爬回人间的修罗。
……
距乱葬岗百步之遥,密林高坡之上。
一道修长身影执伞而立,玄色大氅融于夜色。男子指间捻着一串十八子沉香佛珠,苍白指尖轻拨。面色病态惨白,眉宇间凝着一层阴郁破碎之气,如琉璃易碎,却暗藏锋机。
“咳咳……”
低咳声挟着久病沙哑。男子目光追随那道远去身影,悲悯眸底幽芒流转。
“手筋尽断,犹能以发缝肉,化残肢为鬼煞。妙极,着实妙极。”
身后暗卫伏地:“主子,那两个奴才如何发落?”
“死了的埋了。至于逃的那个……”男子眼尾微抬,声音里带几分玩味,“留着罢。这般好戏,若无人传扬,岂不可惜?”
暗卫领命隐去。男子捻动佛珠,目光落回空荡的乱葬岗。
“沈离?倒有几分意思。”
风云暗涌,一局关乎复仇、权谋与人心的诡谲大戏,便在这风雷激荡的雨夜,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