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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特别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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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青山,浮云柔柔画出波纹的形状,圆润顺滑。
是个晒谷的好天气。
程青玉直起腰扶正草帽,耙子放到院子角落,刘姨提来鱼肉水果:
“程老师,真是辛苦您咧今天,不然这点谷我怎么办哟!”
“应该的。晓宏在学校蛮努力的,您把菜留着给小孩做顿好的。”
“那不行不行,接着。”
他推拒着出了门,汗巾擦去下颌的汗水,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反着健康的光,肌肉块块扎实,抬脚朝集市上去。
一周一次的赶集,这时候补货是最便宜的时候。
衬衫短裤,皮带袜子,给学生们拿了练习簿和水性笔,塑料袋能装,扛在肩上不算重,但一路闷出的汗扯得袋子哗啦啦响。
程青玉索性歇一歇,坐进路边馄饨店,他朝老板一点头:
“老样子!”
“好嘞!”
来了有三年了。
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民风淳朴,邻里乡亲平易近人,人也不多,他很容易就和村民们熟悉起来,几乎人人都打过照面,人人大多也知道他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
绿树掩映,人们从阳光下走进树荫,又从树荫走进阳光下,光线明暗交替,人们神态各异,眼睛一起一睁一眯。
“来喽!”
白白胖胖的馄饨相依为命挤作一团,正正好15个,汤汁油亮,葱花点缀其上,香气扑鼻。
正欲拿起勺子,门外停留一道清瘦的身影。
“瓦片,怎么又是你来赶集?你弟弟呢?”
老板热情招呼,翻搅面汤的动作不停,声音洪亮。
然而回话的声音却虚得很,生怕让人听了秘密似的。
女孩子?可能累到了吧。
村里女孩子大多没上学,但说话这么秀气的女孩子,程青玉也是第一次见。
“你这个哥哥又当爹又当妈,也真是累。喏,打包好了,两份,多的那份你的。多吃点,瘦成啥样了。”
男生?
程青玉对别人的家长里短一向不关心,这时候鬼使神差想见见这阴柔得讲话声都听不见的小哥哥。
但他起来得太慢,只从窗框瞄见单薄的背影,头发留到脖子,两条腿又细又白,跟名家文里的豆腐西施似的。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不慢,很快消失在转角。
嘁,什么嘛,男的这么秀气。
馄饨皮薄,散开汤中再难捞起来,酷暑喝汤只能慢慢咽,往日鲜美的汤索然无味。
他摇摇头,放下钱出了店。
明天还要给学生们开家长会,虽说来的家长没几位,他作为老师也必须得重视,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做些准备。
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
“老板,刚刚的瓦片是?”
“哦,瓦片啊,很害羞的小伙子,诶,他弟弟在你们那念书吧?顾礼贤。”
顾礼贤…他有说哥哥会来。
会不会是瓦片呢?
程青玉心中隐隐生出些期待。
白云流转,勾勒少年背影,他仰天望着入了迷,一脚踏进水渠。
嘶,幸好穿的拖鞋。
光着脚走在田埂上,这时节土地干涸,硬邦邦扎脚底,裂开纹路浅浅印入脚底板,抬起脚,剥掉粘附的杂草。
瓦片走的时候好像也没穿鞋。
程青玉猛然回神,捂住嘴难以置信他居然对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人如此挂念。
还产生如此…冒犯的想法。
用力踹上石头,继续赶路。
瓦片住在哪里呢,如果要上山,是不是要走很久?
程青玉拍拍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黄昏光线柔,穿不透叶子,高高长起的芦苇摇曳,模糊间与某人的背影重合。
天快黑了,瓦片到家没?吃过饭没?
程青玉给了自己一拳。
面前原本是棵稚嫩的小树,他挪到另一棵大些的树前,指着低矮的枝桠开始骂:
“你礼貌吗!人家认识你吗你就想想想!”
为了泄愤轻踹几脚,薅几下头发,太过用力,手上的灰和汗进了嘴,他呸呸呸,这下彻底清醒了。
嗯,不想了。
第二天。
低矮的教室里只有几位中年人相互攀谈,尽管衣物破旧,但都穿得整齐洗得干净,庄稼人平日里没这么细心,不难看出对这次家长会的重视。
他松了口气,心中莫名失落。
角落里坐着个苍白寡瘦的孩子,他以为是学生不知道今天放假,正欲上前提醒,那件微微发黄的白背心意外地眼熟。
靠近了,小鹿样的眼睛黑溜溜,面颊略微凹陷,长头发盖过眉毛,怯生生地打量他。
“今天放假喔。”
怯生生的孩子无动于衷,定定地看他。
看起来十五六岁,这可是小学班。
不是班上的学生,总不可能有孩子吧?
“回家好好玩一玩吧。”
这话一出,那孩子总算给了点反应:
“来、来家长会的,顾、顾礼贤的家长。”
声音嘶哑,一句话讲得磕磕绊绊满头大汗,眼神躲闪,眼底的光随着角度变化暗下去,吐出来的每个字像磨了砂纸,粗粝得不可思议。
程青玉后知后觉,是昨天的瓦片。
大太阳底下他没看出来,教室里,瓦片的白里透着青,胸口的肋骨凸出来,嘴唇干瘪,蜡黄着一张脸,明显的营养不良症状,而且瘦得太过分,在城里都可以去申请补贴了。
“请问怎么称呼?”
程青玉挂上微笑,拿出职业素养。
“顾、顾南瓦。”
光影掠动,额前黑发丝丝缕缕纠缠,因为主人的打理并不打结,绕成迷宫,程青玉迷了路,眼前只有顾南瓦。
瓦片名字文绉绉的,可感觉随意,村里孩子的名字大多寄予希望,贤、吉、阳、福等等等等,对比之下,“南瓦”虽说好听,却有种拿了南屋的瓦片随手取的名。
比如顾礼贤的名字正式多了,一听就是全家期望。
那孩子也不负众望,回回考试都第一,身型也是正常初中生,看不出半点挨过饿的样子。
对比下,瓦片跟逃荒的难民似的。
怪不得昨天老板要瓦片多吃点,要是他,估计还会强硬地多塞几个包子,顺带一杯豆浆。
也不怪瓦片声音小了,这嗓子确实不大好。
“礼贤在学校表现特别好,又有天分又努力,我们班上孩子都以他为榜样。”
“谢、谢谢老师。”
程青玉感觉瓦片慌得要裂开了。
程青玉好想摸一摸头,告诉瓦片别害怕。
刚来村里时,他被通知负责小学和初中的教学任务,做好了压力山大的准备,到了才知道小学和初中就两个班,小学二十个人,初中十四个人。
山村的孩子没见过外人,怕生得很,背课文还没吐出几个字,小点的孩子就瘪着嘴巴哭,他以为是课文背不出怕被惩罚,小孩却说:
“程老师,你好大,好吓人。”
大点的孩子帮忙解释:
“程老师又高又壮,感觉打人会很痛。”
他无可奈何,一身腱子肉被误解了,只好抬起手摸摸小孩短短的发,对全班承诺不会打人,不会用体罚。
程青玉后撤几步,瓦片肉眼可见地松口气。
他还想再聊聊,可距离太远,瓦片讲话他听不见。
然而家长会结束,瓦片早已不见踪影,叔叔阿姨们纷纷离开表示快下雨了,得回家去收谷。
程青玉想没来得及对顾南瓦做自我介绍。
不是老师身份的自我介绍。
晚上和老师们吃饭,组长点他:
“小程,你今天咋这高兴?”
“有吗?”
“压一压嘴角吧。说说发生了什么好事?”
“没啥。”
程青玉收敛表情,碗里的鱼块剥了皮,腌过的蜜色的肉暴露在外,鱼刺粗的细的都被他挑了出来,整整齐齐码在碟子里。
瓦片缺钙,该多吃鱼,这样就不会卡嗓子了。
程青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心念念碎碎念念都是那需要补营养的少年,晚上河边冲澡冷水浇了全身,程青玉还在想瓦片家里有没有装热水器。
瓦片啊…瓦片啊…
好不容易躺上床,床外小竹林投进屋里的阴影影影绰绰,越看越像瓦片那张又漂亮又没什么精神的脸。
程青玉受不了了,一骨碌爬起来,举起门口两桶矿泉水充当哑铃健身。
后半夜,浑身的燥热总算平息了些,一连三月也没再见过顾南瓦,程青玉的支教生活重新变得平淡无聊。
上课,吃饭,上课,吃饭,备课,睡觉。
农忙时帮忙翻谷搬谷袋,来了商贩也是由他算价格,课余时间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冬天来了,山间下起雪白茫茫,天地一个颜色,人们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方式变成了打牌和唠嗑,程青玉打发时间,时常去陪老人下围棋。
“诶,瓦片家里爹妈没啦,瓦片可咋办哟,小贤可咋办哟。”
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上学期的家长会,这时候都放寒假了。
“瓦片家咋啦?”
“不是快过年了,两口子寻思着上城里买些年货回来,两孩子也好过个高兴年,路上遇了土匪,给了钱,还是被…”
“土匪咋这不讲理哟!”
他疑惑:
“这年头还有土匪?”
“老师你是城里来的,土匪这东西,只要有山,就一直会有。咱出去都得绕几次路,最好的呢是走大河,最安全。”
确实该去买教材了。
程青玉强迫自己不提那个名字,隔几天去码头搭船,卸货的工人忙碌,大寒天只穿件单衣,灰尘四起,口罩也不贵,他买了分给工人们,吊车吊起水泥板,而后面却有孩子的身影。
“喂!小心!”
两块水泥板愈发靠近,上几百斤的重量就算把成年人拍一下都是重创,更何况幼小的孩子。
而那孩子并未意识到危险将近,站在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