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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倔强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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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玉跑出平生最快速度,自觉脚掌快要离地,可哪比得过机器运作,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扑倒了膝盖,水泥板幽幽飘过。
他听到男孩爆发出的哭声,周围工人渐渐聚集起来,女人训斥男孩:
“乱跑什么!啊!死个人都要停工!你爸本来就赚不到几个钱!你还添乱!”
而程青玉的手下,赫然是一具少年的躯体,一动不动。
程青玉本能地展开急救,扶住工人脖子抬离地面避免气管不通,掏出手机打给诊所:
“喂你好,码头这边有人受伤了…”
程青玉将人翻过来,手机滑落。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
瓦片视线乱转,额角鲜血直流,背脊上大片的伤痕触目惊心,小腿抽搐得厉害,程青玉抬高了双腿依旧抖个不停。
“喂!喂!”
程青玉迅速把人放平,被掐了人中的瓦片眼睛里重新聚起焦点,缓过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爬起来就要继续去搬货。
“顾南瓦!你不要命了不是!”
他挡在瓦片身前,瓦片后退几步,企图绕开。
“你这样子还能搬吗?多大啊码头也敢用你?别搬了,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瓦片不听他的,自顾自低头。
程青玉教了这么久学生,知道青少年犯倔是这样,大多是犯了小错,但刚才要是他没赶到,顾南瓦真的会丢了命。
见义勇为这种事,怎么能把自己也置于危险之中。
“倔!就知道倔!”
原本想再多说几句,顾南瓦的血滴到干燥的水泥地,红得他心揪着疼。
唉,也是一片好心。
“是不是痛?走,去包一下。”
瓦片并不跟着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工友来劝,让瓦片先去包下伤,回头跟工头说说,工钱算瓦片干完的活。
兴许是见到熟悉的人,瓦片总算开口:
“休息一下,就好。”
钱就比命还重要吗?
山村里这种思想太过普遍,程青玉教孩子们时反复强调“有命才有未来”,没想到还有瓦片这个漏网之鱼。
怒火直冲脑门,程青玉不由分说拉起想蹲下的瓦片,劈头盖脸训斥,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大约是平日里常说的训话。
瓦片脸上充了血,红艳艳的,瑟缩着往工友身后躲。
工友转头对他说:“老师,你别急,瓦片撞到头了,可能有点晕。”
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自知理亏,让瓦片自己调整好状态跟他去医院,不去诊所了。
工友还得干活,和瓦片讲道理说他是程老师,是好人,不用害怕。走开时招呼大伙都注意点,别磕到碰到。
瓦片蹲着好几分钟了,一动不动。
工友回来看情况,瓦片好像找到救命稻草,拽住工友全是灰的裤脚,声音细弱蚊蝇:
“叔,叔,我好晕,好热。”
工友也蹲下,瓦片软趴趴朝前倒进工友胸口。
“你这孩子,不舒服就不要强撑不知道吗。程老师,麻烦您帮忙带瓦片去看看,明天发工钱了瓦片会还你的。”
程青玉也蹲下了,工友帮忙把瓦片放到他背上,瓦片轻飘飘的,硌人。
“程老师…?”
“家长会上我们见过的,记得吗?”
瓦片不讲话了,大概是难受得厉害,原本梗着的脖子逐渐放松,搭在他肩膀上,他放轻脚步走得平稳,尽量不颠簸。
走了会,他听到小声的“谢谢”。
还是孩子啊,就来干这种活。
好了再说说,身体健康最重要。
走着走着瓦片整个往下滑,他回头看看,视野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鲜红色。
“醒醒,瓦片,醒醒!”
程青玉怕跑起来瓦片更不舒服,索性放在前面,抱孩子的姿势托稳了,拔腿就往医院跑。
医生说是低血糖,还有中暑,脑袋和后背的伤抹上碘酒,瓦片靠着他打点滴,人还没清醒就在口袋里掏掏掏,掏出几枚硬币叮叮叮,悄摸放进他口袋。
“还好吗?”
“没事。”
瓦片挪开自己,靠着椅背又滑,无奈强撑着坐直。
“用的医保,没花钱的。”
“嗯。”
瓦片寡言少语,跃跃欲试拔针头,被护士抓住又是一顿训,蔫蔫地躲进座椅和墙角之间的缝隙,小猫似的。
他探头,瓦片抱着膝盖,这一小会睡熟了。
程青玉除了教书上将关爱学生视为义务之外,一向不对外人投入过多的感情,但他不得不承认,看着眼前脊骨凸出的少年,他希望瓦片过得好一点。
是他冲动,十几岁的男生最好面子,而且是做好事,他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他。
可是瓦片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暂且不论打工,光这几分钟就能睡着,近几天估计都没怎么合过眼。
不过没见顾礼贤,他哥累死累活打工,那小子不知道野哪里去了。
下学期得把感恩教育放进课程。
点滴打完了,护士建议瓦片做个脑震荡的检查,瓦片晃晃脑袋,要回码头去。
程青玉想让瓦片休息一天,但是,他以什么身份劝呢?
他和瓦片之间,原本毫无关联。
但程青玉放不下心,守在码头附近的书店整个下午,黄昏时瓦片精准找到他坐的位置。
“老师、好。我、请你吃饭吧。”
瓦片大汗淋漓,身上一件明显缩了水的棉衣,内里隐隐能看见就一件背心。
“冷吗?”
“不、不冷,干活,热。老师,吃什么?”
“去晓华吃面吧。”
“好。”
晓华是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面馆,价格实惠,因此客流量不小,老板舍得投入,从不吝啬店里的暖气。
“一份三鲜,一份…素面。”
“两份三鲜。”
“不用,加辣椒,好吃。”
瓦片数好了钱,塞进装钱的抽屉。
“好嘞!您两位稍等。”
他挑了离暖气片最近的座位,瓦片慢悠悠挑凉菜,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来。
“腿怎么了?”
“搬太久了。”
“那去看医生。”
“不用。”
程青玉忽地想起瓦片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好,我是程青玉。”
“程老师好。”
“你呢?”
“顾、顾南瓦。”
“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妈生我的时候,没盆,用瓦片接的,爷爷说,两个字,不吉利,瓦是南屋顶上的,就南瓦。”
瓦片讲得一脑门汗,好不容易讲完如释重负将筷子上的花生送进嘴里。
程青玉知道顾南瓦苦,但没想过一直这么苦。
相差没几岁,对比弟弟顾礼贤,顾南瓦好像,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多大了就跑去打工?你们工头不会雇佣童工吧?”
“虚岁,十八,不算童工。”
那就是十七岁了。
在码头,他俩站着面对面,瓦片身高甚至还没班里那群十四的毛孩子高。
村里的孩子大都读到初中,高中出去读技校,家里有店就回来继承家产,没有就南下打工,会一直读书读下去的少之又少。
但顾礼贤的成绩是能是能上城里正儿八经的高中,并且大概率能申请到免学费。
“顾礼贤考虑上高中吗?”
“上的,上的,老师,小贤要、要读书的。”
“别急,我是想说,小贤虽然可能不用交学费,但来回路费、还有生活费都要靠家里,你要是发不起,小贤读个包分配的职校也是个好出路。”
“发,我、发,发得起。”
“慢点,慢点,下午才出医院。”
瓦片被他刺激到腾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坐下。
“你就一直搬货吗?”
“嗯,一天两百,很多了。”
“身体呢?”
“小贤的事,比较重要。”
程青玉想说应该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老板端上面碗,叮嘱他们趁热吃。
白花花的面条,金灿灿的汤底,绿油油的葱花,他庆幸来的是晓华面馆,素面里也是一视同仁的骨汤。
正要把素面碗挪过来,瓦片先他一步抢走。
“三鲜,是你的。”
“你多吃点肉,反正是你付钱。”
瓦片又犯倔,护着素面仿佛护着什么宝物,生怕他要拿走,灌进大几勺辣椒。
程青玉只好移近三鲜面,老板舍得放料,肉条木耳堆得满满当当。
丸子就不给瓦片吃了,有食品添加剂。
挑出有肥肉的肉条放进小碗,推到瓦片面前。
“我不吃肥肉,丢掉也是浪费。”
瓦片盯着只在尾端有一点油脂的肉条,换了双新筷子把肥肉戳下来丢掉,推回来。
“没有了。”
瓦片认定了要做好主人的责任,小碗推回来便埋头夹面。
来到这个小山村,他还是头一次见吃相这么好的人。顾礼贤吃饭扒拉得震天响,和他哥完全不一样。
瓦片不多时便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菜单研究,手指着一个一个字,拧起眉头久久不放松。
程青玉以为瓦片是想加菜,或者休息会,但等他吃完,瓦片碗里的面都没再动过一口。
“走了。”
瓦片站起来。
他指指碗。
瓦片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黑又亮的眼睛四处瞟,一副干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
“吃不完了。”
白天干重活,结果连这一小碗面都吃不完。
“瓦片,去看看胃吧。”
“尾巴?过生日,才长尾巴。”
程青玉没忍住,“噗呲”笑出来,瓦片脸皮薄,第三次红透了脸,揪着衣摆不知所措。
“胃,就是你吃下去的东西消化,变成营养的地方。卸货那么耗体力,你肚子不饿吗?”
瓦片恍然大悟“啊”一声。
“过了,饿的点,不饿了。”
“这样久了不行的,会得病,就没人敢雇你了,你就不能拿工钱了。”
“看,我看。”
瓦片二愣子一样隔着衣服看自己的肚子,两手揣进兜里胡乱摸。
程青玉偷笑得停不下来,给瓦片解释不是他看,是医生看。
“可是,要花钱。”
“用医保卡,不花你自己的钱。”
“没有。”
“改天去办一张。”
“我不、不去。小贤,有,够了。”
瓦片啊,多想想自己吧。
这样的话在嘴边徘徊,一直没说出口,估计瓦片也不会听。
“老师,我回去,给小贤,做饭吃,再见。”
“拜拜。”
待瓦片走远了,他面对两个一满一空的碗思考许久,最后把剩的面条夹到自己碗里洗掉辣椒吃掉。
再怎么说不能浪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