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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到采尔马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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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那年过的格外漫长,7月正值盛夏,我却冷得像入土。因为那一年,我失去了一切。
一个黑色的星期天,空气压抑的要命,通话界面被医院以及各种亲戚朋友的电话塞满,当我坐着末班飞机来到海边的医院,差一点昏死在地上。主治医生架着瘫软的我,按在冰凉的医院长椅上,贴心的给了我一杯热茶,最后用遗憾的语调宣判了我双亲的死亡。比我想象中的时间更早,我以为可以在年末和他们团聚,共同抵御那份痛苦,因为我甚至连父母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上。
父亲来自瑞士,患有VCS(瓦莱冰晶症)医生说他撑过45岁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的叔叔婶婶年纪轻轻就已不在人世,但我总以为他能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父母在海边,他们生活的小房子里安静的走了。母亲舍不得父亲,服了安眠药一起去了。他们都收拾的很体面,只是像睡着了一般。直到有人上门叨扰。最后他们躺在医院冰冷冷的床上,我失去了世上与我关联的一切。
医生安慰我说来日方长,日子总要往前看,虽知道他是好心,但心中仍涌出苦涩。
“您应该知道,瓦莱冰晶症是一种家族遗传病。”我吐出了我们相见20分钟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医生把神情藏在镜片后面,那是一种怜悯的神态。
“唉,…那…那你的病怎么样?”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来日方长了,我最多只能活三年。”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点安慰人之类的话,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我们又相对静坐了五分钟,我站了起来,声音嘶哑,“对不起了,医生,耽误您这么长时间。我父母那边,我会妥善处理的,谢谢您这两天的辛苦照顾。”
他起身走了,但在走廊尽头又驻足,“好好吃饭,好好活着,小伙子。”他冲我挥手。
即使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但离别真正到来,我依然止不住的难受,我蹲在医院墙角,把那些伤心咽进肚子里,变成呜咽,因为我什么也没有了。
往后几天我机械处理完各种事情。父母崇尚自由,不愿活在土里。我抱着两个小盒子站在灵堂中央,一声不吭。四周仍充斥着私欲,我的亲戚们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与得意。我不去理会。他们想要钱,他们在父母生前还算忌惮,死后就觊觎那笔丰厚的遗产。嘴脸扭曲,他们藏在皮下的灵魂丑恶,变成猪狗不如的野兽。我等待着让他们躁动达到高潮,当律师展开遗嘱时,我那伯父的呼吸突然急促的像破风箱。那些伸向遗产的手,在空气里抓挠。但律师开口,所有嘶吼凝滞了。这笔钱早已刻在基金会的大理石基座上,比他们的骨头更硬。我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父母的心血,我不可能让他们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父母的遗产50%捐给了儿童福利院以及医院,另外50%在属于我的基金会里,律师转向了我,“请林翊格先生确认结果。”
台下众人当然不会满意,他们恶毒的咒骂着,但葬礼仍然继续,我那可怜的双亲啊,死后也不得安宁。
回到家已是傍晚,准确的说是回到父母曾经居住的那个小房子里,八点的钟声肃肃穆,在这一天过后,我将孤独的在世间游荡,人生百味,哪一味属于我呢?仅仅过了两天,地面上就已布满灰尘,我想打扫却毫无力气。
葬礼过后,律师给予我一封信,拆开阅读,那熟悉的字迹,书写着母亲的心愿。
“回家看看吧,回到父亲的故乡,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纵览马特洪峰的景色。我们的孩子是自由的,去吧!完成,这是我们母子二人的心愿!”
登顶,这是我与母亲的约定,当然,也包括父亲。
我乘着最早的航班飞往瑞士,说实话,我实在不想与这里产生太多纠葛,尤其是那些蠢猪一样的亲戚,今天本来是去领毕业证书的日子,但我着实不愿再去到人多的地方,原想索性不要了,反正也活不过几个年头,与辅导员沟通了半天,终究妥协于邮寄,可证书要寄到哪里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了。
两个小小的骨灰盒子引人注目,我明明已经用布包的很好,很严实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这样看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甚至为了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单独订了头等舱座位,为什么他们不能给予别人更多一点的宽容呢?
到瑞士采尔马特没有直飞的航班,需要转乘。我在苏黎世乘火车,呼吸着凉薄的空气。在路边的站台等了许久,我看周围旅人三三两两。脸颊浮现的笑颜在迸裂胀,将甜蜜的汁液落向地面。我试图用泛蓝的指尖拾起那些被冰川风吹散的液滴,空无一物的掌心却飘下马特洪峰的雪。
火车终于驶入采尔马特,窗外是浅灰色的云层,前方是马特洪峰尖顶,深入天边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纯粹。冰川在光下泛着冷光般的蓝光,我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我轻抚自己的脖子,惊觉那里竟然泛起蓝色,那不是静脉血管的颜色,而是冰裂似的蓝光。瓦莱冰晶症,夺走我父亲生命的罪魁祸首,也将他的镰刀伸向我了吗?我骨髓里深埋着阿尔卑斯的雪,我是马特洪峰诞下的孩子,现在它要来索命了吗?
旅人的嬉笑声宣告着行程的结束,他们看起来都很开心,活动着四肢,让风穿透自己,但我却感到异常的寒冷,裹着父亲留下的羊毛斗篷瑟瑟发抖。看我如此模样,周围人担忧的看着我。只有旁边的卷发男子,上下打量,毫不掩饰自己嫌弃的目光。他又突然笑起来,用他国语言同朋友讲话。我背过脸去不看他,这种事情我去北美当交换生的时候见习惯了。左不过是因为我的长相和黑发。那又如何?现在想想,那种人挺悲哀的,是民族主义洗脑下的产物。
我找到一处旅店歇息,临近小镇。就用它作为旅途的第一站吧,老板告诉我可以上半山腰的营地去看风景,我便乘着缆车,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营地。
那里比想象中更繁忙。木屋之间穿梭着肤色各异的登山客,空气里混杂着防冻蜡、热红酒和汗水的味道。我裹紧父亲的旧羊毛斗篷,走向营地边缘更安静的训练雪坡。
就在这时,一阵不协调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滑雪练习道旁的休息区,一个穿着亮黄色冲锋衣的年轻男人瘫坐在长椅上,身体古怪地前倾,双手死死抓着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发出拉风箱般骇人的“嗬嗬”声,脸色在惨白与不正常的紫红间变幻。典型的高原反应急性发作,且正迅速滑向肺水肿的边缘。
而他身边,一个同样穿着昂贵登山装备、戴着护目镜的金发男人正急得团团转,试图扶住同伴,却笨拙得不得要领。但真正引发骚动的,是围在旁边的另一对男女——他们正对着一条试图靠近患者的、体型硕大的棕白色圣伯纳犬厉声呵斥。
“滚开!你这脏狗!离他远点!”女人尖叫着,挥舞着手里的登山杖,试图驱赶那只犬。
“营地管理员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狗不拴绳乱跑!”她的男伴,一个留着精心修剪胡须的高个子,也满脸嫌恶地挡在患者和狗之间,“谁知道它有没有攻击性!汉斯现在很脆弱,被它扑一下还得了?!”
那圣伯纳犬——后来我知道它叫巴里——并未表现出攻击性。它似乎完全无视了那对男女的驱赶,只是焦躁地在患者几步外徘徊,湿润的黑鼻子不断翕动,发出低沉、急促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喘息不止的男人。它几次想再靠近一点,都被登山杖和呵斥逼退。
“求求你们……别管狗了……叫、叫医生……”瘫坐的男人汉斯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句子,但被朋友惊恐的吵闹声淹没了。
一道橘红色的身影切入人群。那是个极高大的男人,穿着与营地其他工作人员略有不同的制服,肩章上有更复杂的徽记。他动作快得惊人,瞬间便单膝跪在患者身侧,一只手稳住了汉斯摇摇欲坠的肩膀,另一只手已从腰包中掏出了便携式血氧仪和氧气面罩。
“急性高原肺水肿。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准备担架,立刻下撤到加压舱。”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层断裂般的清晰和权威,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随后赶到的两名队员立刻开始准备担架。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然而,那对讨厌狗的男女似乎觉得权威来了,可以投诉了。女人立刻调转枪口,指着依旧守在一旁、但已安静蹲坐下来的巴里,对那位高大的救援队长尖声道:“你是负责人吗?你看看!你们营地怎么能放任这么大的狗袭击病人?!它刚才一直想扑过来!我朋友有恐犬症,现在心理也受到惊吓了!你们必须负责,赔偿!这狗必须处理掉!”
她的男伴也帮腔,语气咄咄逼人:“没错!我们是来体验高山风光的,不是来被野兽惊吓的!你们的安保措施太差了!我要向旅游局和动物管理部门投诉!这条狗,还有你们救援队的管理失职!”
被称为队长的男人,刚刚将患者平稳移交给担架队员。他缓缓站起身,转过身面对这对聒噪的男女。他比两人都高出一头多,逆着下午的光线,面容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那双冰冷的绿眼睛,清晰地映出对方气急败坏的脸。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这种沉默在对方看来更像是理亏和傲慢。
“怎么?没话说了?”女人声音更尖,“大家都看到了!这狗就是危险源!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好奇的游客,窃窃私语声响起。担架上的汉斯发出痛苦的呻吟,急需离开,但他的朋友们却纠缠不休。那人的下颌线绷紧了,我能看到他握着记录板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讽刺的隐忍。我没在继续看下去,人各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