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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陵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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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南京的雨来得特别早。
清明未至,梧桐新叶才刚抽出嫩芽,绵绵的雨就笼罩了整个金陵城。雨水顺着乌衣巷的青石板蜿蜒流淌,汇入秦淮河的浊浪中,将这座六朝古都浸泡出一种陈旧纸张般的黄褐色。
顾园坐落在乌衣巷深处,是座三进三出的老宅子。门前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宅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和从正厅隐约传来的啜泣。
十五岁的沈听澜跪在灵堂前,孝衣如雪。
她面前是两具黑漆棺木——顾老爷和顾夫人的。三天前,一伙溃兵闯进顾园抢劫,顾老爷为护住藏书楼里那些古籍,胸口挨了三枪。顾夫人扑在丈夫身上,被刺刀捅穿了后背。
一夜之间,顾家四个孩子成了孤儿。
不,准确地说,是三个孩子和一个“养女”。
听澜抬起头,透过垂下的麻布孝帘,望向棺木前的牌位。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先考顾文轩”“先妣苏婉如”的字样映得忽明忽暗。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泪还是烛光晃了眼。
她是七岁时被顾老爷从育婴堂带回来的。那年金陵大疫,她全家死绝,瘦得像只小猫,缩在墙角等死。顾老爷蹲下身,用那双抄了一辈子古籍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转头对夫人说:“带回去吧,就当给星晚作个伴。”
于是她成了顾家的“大小姐”,有了名字:听澜。顾老爷说:“惊涛骇浪,静听波澜。这世道不太平,女孩子家要学会静气。”
可静气有什么用呢?爹娘还是死了。
“姐。”
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听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顾言,顾家真正的长子,比她小两岁的“二弟”。
顾言没穿孝衣,一身靛蓝布褂已经湿透,紧贴在少年初显挺拔的身躯上。他脸上带着伤,左颊一道血痕从眉骨划到下颌,右手虎口裂着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滴。
“你去哪了?”听澜的声音很轻。
“追那些兵。”顾言走到她身边跪下,动作有些僵硬——他左肋应该也伤了,“追到下关码头,杀了两个。”
他说得平淡,像在说今早吃了什么。听澜猛地转头,对上少年漆黑的眸子。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那里面有种她陌生的东西,冷硬得像石头。
“你杀人了?”
“他们该杀。”顾言垂下眼,从怀里掏出块沾血的怀表,放到供桌上。那是顾老爷的怀表,表壳被子弹打凹了一块,玻璃碎了,指针停在戌时三刻。
听澜看着那块表,忽然觉得冷。灵堂里穿堂风更急了,烛焰被压得几乎熄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
顾言的手很大,掌心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练武留下的。他的手很稳,将她的手完全裹住,热度透过皮肤传来,驱散了寒意。
“姐,”他侧过脸,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阴影,“以后我养你。谁都别想欺负你。”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小跟在她身后喊“姐姐”的少年。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宽阔,下颌有了青色的胡茬。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
那时顾言十二岁,她十四。顾老爷请了位北平来的先生教国文,同来的还有先生那个在金陵大学读书的儿子。那青年穿一身白西装,会背莎士比亚,会在月光下用英文念“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少年顾言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等青年告辞后,他冲进书房,将青年送她的那本《十四行诗》撕得粉碎。
“你疯了?”她当时又惊又怒。
顾言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不配。”
那天夜里,她听见父亲书房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顾老爷用家法抽了顾言二十鞭,边抽边骂:“那是你姐!你这是什么心思?!”
顾言一声不吭,背上皮开肉绽。
后来她端药进去,少年趴在床上,后背血肉模糊。她边哭边上药,手抖得厉害。顾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姐,你别哭。我以后不会了。”
可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会。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依旧喊她姐,依旧护着她,但那护法里多了种近乎偏执的占有。他不许任何年轻男性靠近她,连学堂里的国文先生多看她两眼,他都要用眼神把人瞪走。
而她也渐渐察觉,自己对这个“弟弟”的感情,似乎也越了界。
“阿言,”听澜抽出手,声音发颤,“别说傻话。我是你姐,该我照顾你们。”
顾言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嘲讽:“顾家没了,哪还有什么姐弟。你姓沈,我姓顾,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这话像把刀子,扎进听澜心口。她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顾言似乎意识到话说重了,眼神软下来。他伸手想碰她的脸,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替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我的意思是,”他低声说,“从今往后,这个家里我说了算。你得听我的。”
“凭什么?”
“凭我能护住你们。”顾言站起身,从供桌下抽出一把刀——那是顾老爷收藏的苗刀,刀身狭长,泛着冷光。他手腕一抖,刀锋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明昭十岁,星晚八岁,你十五。外面这世道,没把刀活不下去。”他将刀插回鞘,系在腰间,动作干净利落,“我已经拜了青帮的刘三爷做师父,明天开始去码头做事。”
“不行!”听澜猛地站起来,“爹不会同意你和那些人来往——”
“爹死了。”顾言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
灵堂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听澜缓缓跪回蒲团上,肩膀垮下来。她看着父母的牌位,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顾言在她身边重新跪下,这次挨得很近,肩膀抵着肩膀。他没有安慰,只是沉默地跪着,像一尊守护神像。
夜更深了。
前院忽然传来喧哗,夹杂着砸门声和粗野的叫骂。听澜身体一僵,顾言已经按住了她的手。
“待在这,别动。”他起身,提起苗刀往外走。
“阿言!”听澜抓住他的衣角。
少年回头,在摇曳的烛光中对她笑了笑:“说了,我能护住你们。”
他大步走出灵堂,背影在雨幕中很快模糊。听澜跪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听见前院门被踹开的声音,听见顾言冷硬的质问,听见那群人猥琐的笑。
“顾家小姐呢?让出来给哥几个瞧瞧——”
话音未落,便是刀锋破空声,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听澜闭上眼,双手合十。她不知该向谁祈祷,父母已逝,神佛不闻。她只能一遍遍默念那个名字:阿言,阿言。
打斗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当一切重归寂静,顾言提着滴血的刀回到灵堂时,听澜还保持着跪姿,背脊挺得笔直——那是顾家教了八年的闺秀仪态。
“解决了。”顾言的声音带着喘,脸上又添了新伤,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浸湿了布料,“六个,都扔巷口了。明天警局会来收尸。”
听澜睁开眼,看见少年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他下颌往下滴,混着血水,在青砖上洇开暗红色的花。他手中的刀还在滴血,一滴,两滴,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回响。
她忽然站起来,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顾言身体僵住,握刀的手紧了紧。少女温软的身体贴着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背上。
“别怕,”他说,声音哑得厉害,“我在。”
听澜把脸埋在他湿透的肩头,哭出声来。这是父母死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发抖。顾言就那么站着,任她哭,任雨水将两人浇透。
许久,哭声渐歇。
听澜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烛光下,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这张脸她已经看了八年,可今夜,忽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阿言,”她哑声说,“我们怎么办?”
顾言低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雨声渐大,灵堂的烛火在风中挣扎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活下去。”他说,每个字都像宣誓,“我会让你,让明昭、星晚,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双手染血,哪怕万人唾骂。”
他抬手,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那动作很轻,指尖却带着薄茧,刮过皮肤时有种粗粝的温柔。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今往后,你只是沈听澜。”顾言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不是顾家大小姐,不是谁的姐姐。你只是你,听明白了吗?”
听澜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抹去那层姐弟名分,为某些不该滋生的东西,腾出空间。
她想摇头,想说这不对,想说我们是姐弟啊。可话到嘴边,看着少年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看着父母冰冷的棺木,看着这风雨飘摇的顾园,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顾言笑了,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喷在她脸上,滚烫。
“记住你今天答应的。”他低声说,像诅咒,又像承诺。
雨下了一夜。
天亮时,雨停了。乌衣巷的青石板被洗得发亮,积水倒映着灰白的天。巷口躺着六具尸体,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向秦淮河。
警局的人来时,顾言正坐在门槛上磨刀。苗刀在磨刀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单调而固执。领头的是个老巡警,看见尸体倒吸一口凉气,又看见顾言手中的刀,和少年脸上那种不符合年龄的冷漠,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人抬走尸体。
“小少爷,”老巡警临走前,欲言又止,“这世道……好自为之。”
顾言没抬头,继续磨刀。
听澜从灵堂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晨光熹微中,少年坐在门槛上,侧脸线条冷硬,手中刀锋雪亮。他脚边的青石板上,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淡淡的褐色,但空气中那股血腥气,却久久不散。
“阿言。”她轻声唤。
顾言停下手,抬头看她。一夜未睡,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背脊依旧挺直,穿着素白孝衣,像一枝沾了晨露的白玉兰。
“去睡会儿,”他说,“我守着。”
“一起吧。”听澜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巷子,“明昭和星晚还没醒?”
“让他们多睡会儿。”顾言把刀插回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她,“巷口买的,还热着。”
是两块桂花糕。听澜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忽然想起,这是母亲最爱吃的点心,以前每次上街,都会给她和弟妹们带。
眼眶又热了,她慌忙低下头。
顾言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那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到两人都愣了一下。
“阿言。”听澜忽然说。
“嗯?”
“你说爹娘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顾言沉默了很久,久到听澜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听见他说:
“不会。”
“什么?”
“他们死了,就是死了。”少年望着巷口,声音平静得残忍,“这世上没天堂也没地狱,只有活人争,死人让。所以我们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才对得起他们那条命。”
听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她忽然意识到,昨夜那场雨,冲走的不仅是血迹,还有他们最后的童年。
从今天起,顾园再没有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也没有只会跟在姐姐身后的二少爷。只有沈听澜,和要养活一家人的顾言。
“我知道了。”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顾言侧头看她,晨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咬着唇,那是一种倔强的姿态,和他记忆里温柔顺从的姐姐不太一样。
但,很好。
他要的从来不是需要他保护的瓷娃娃。他要的,是能和他并肩站在风雨里的人。
哪怕这风雨,来自整个世界的敌意。
“听澜。”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不是“姐”。
听澜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少年的眼睛很黑,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以后的路会很难走,”他说,“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要记住这句话。”
听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晨钟从远处传来,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新的一天开始了,而顾园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谁也不知道,十二年后,这座宅子里的四个孩子,会走上怎样截然不同又彼此纠缠的道路。谁也不知道,那些在灵堂雨夜里悄然滋生的禁忌情愫,会在战火与谍影中,开出怎样绝望而绚烂的花。
但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
在1937年那个血色的冬天到来之前,在南京城三十万亡魂的哭喊响彻长江之前,在“红玫瑰”与“影子”的传奇传遍谍海之前——
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清晨,金陵雨后,海棠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