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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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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的秋天,金陵城是在血腥味中醒来的。
顾家葬礼后的第三个月,北伐军进了南京。青天白日旗插上城门楼时,满街都是鞭炮碎屑和欢呼声。可乌衣巷深处,顾园的门依旧紧闭着,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蒙了层薄灰,像这座宅子一样,在新时代的喧哗中沉默着。
听澜坐在西厢房的窗前,手里拿着本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明昭正在院子里扎马步。十岁的男孩,咬着牙,额头上全是汗,两条小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却还硬撑着。顾言靠在廊柱上看着,手里把玩着那把苗刀,脸上没什么表情。
“二、二哥……我撑不住了……”明昭声音发颤。
“继续。”顾言眼皮都没抬,“再蹲一炷香。”
“阿言,”听澜推开窗,“明昭还小——”
“小?”顾言终于转过头,晨光里,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刀刻,“我十岁的时候,爹让我每天蹲两个时辰。”
“那时是太平年月。”
“现在更不太平。”顾言收起刀,走到窗前。三个月,他又长高了些,听澜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少年脸上最后一点稚气褪尽了,下颌的青色胡茬更明显,眼神里有种让人心悸的东西。
那是见过血的人才有的眼神。
“昨天巷口刘家,被抢了。”顾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窗内的听澜能听见,“刘家小姐,十四岁,被拖进柴房。刘老爷去拦,被一刀捅穿了肚子。”
听澜手一抖,账册掉在桌上。
“现在外面乱,兵不像兵,匪不像匪。”顾言看着院子里咬牙硬撑的明昭,“我要是不在家,这个家就靠他撑。他得能打,至少能护住你和星晚。”
“可……”
“没有可是。”顾言打断她,转身走回院子,在明昭面前蹲下,“记住了,明昭。这世道,拳头比道理管用。你强,别人才不敢欺负你,才不敢欺负你姐、你妹。”
明昭重重点头,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
听澜看着这一幕,心里发涩。她知道顾言说得对,可看着十岁的孩子被逼成这样,她还是难受。顾家从前是书香门第,顾老爷在世时,连说话都从不高声。可现在……
“大姐!”
脆生生的童音从门外传来,星晚抱着书包跑进来,辫子跑散了,小脸红扑扑的。八岁的女孩,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知道爹娘出远门了,要很久才回来。
“慢点跑。”听澜敛了神色,露出温柔的笑。
“大姐你看!”星晚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先生奖我的!说我字写得好!”
那是支旧钢笔,笔帽有磕碰的痕迹,但擦得很亮。听澜接过来,眼眶忽然热了。她认得这支笔,是父亲生前用的。父亲走后,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这支笔她一直收着,前几天实在没办法,让星晚拿去学堂——家里连买纸笔的钱都没了。
“真厉害。”她摸摸星晚的头,“去洗把脸,等会儿吃饭。”
“二哥!”星晚又跑到顾言身边,拽他衣角,“明天学堂有游园会,先生说要家长去,你去不去?”
顾言身体一僵。
听澜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手背青筋暴起。但下一秒,他蹲下身,神色柔和下来:“二哥明天有事,让大姐陪你去,好不好?”
“可先生说要男家长……”星晚撅起嘴。
“那就让明昭陪。”顾言拍拍她的头,“明昭现在是小男子汉了,对不对?”
明昭用力点头,马步扎得更稳了。
星晚这才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去后院洗手。听澜看着女孩的背影,轻声说:“她迟早要知道的。”
“能瞒一天是一天。”顾言站起身,望向门外。巷子里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还有报童的吆喝——“看报看报!北伐军收复北平!张大帅退守关外!”
这世道变得太快。三个月前还是军阀混战,三个月后就是新政府。可对顾园来说,什么都没变——依旧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依旧是夜里不敢睡太沉,怕有贼翻墙。
“我出去一趟。”顾言拿起搭在廊椅上的外套。
“去哪?”
“码头。”顾言顿了顿,补了句,“刘三爷那儿有个活,谈成了,能拿二十块大洋。”
听澜心一紧。她知道刘三爷是什么人——青帮“通”字辈的老大,手下几百号人,掌控着下关码头一半的搬运生意。顾言这三个月,就是跟着他做事。
“阿言,”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发颤,“别去了。家里……家里还有点首饰,我拿去当……”
“当什么当。”顾言打断她,语气有些冲,“那些是娘留给你的嫁妆,一件都不能动。”
“可——”
“没有可是。”顾言穿上外套,那是一件半旧的黑色短褂,衬得他肩宽腰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进听澜手里,“这五块钱你先拿着,给明昭星晚添件冬衣。入秋了,天凉得快。”
布包沉甸甸的,听澜捏了捏,是银元。她抬头看他,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看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昨晚又没回来。
“你昨晚……”她迟疑着开口。
“在码头守货。”顾言别开眼,“走了。”
他大步往外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听澜握着那包银元,手心被硌得生疼。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阿言这孩子,心里有团火,烧别人,也烧自己。
那时她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下关码头永远是喧闹的。
江风裹挟着鱼腥味、煤烟味、汗臭味,还有货轮汽笛的呜咽,混成一股独属于码头的浊气。苦力们赤着上身,扛着沉重的货包,在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像一群沉默的蚂蚁。
顾言蹲在货堆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
“小子,看什么呢?”
粗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言没回头,吐出草茎:“看船。那艘挂着英国旗的,吃水很深,装的应该是军火。”
刘三爷在他身边坐下。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满脸风霜,左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但顾言知道,这道疤是当年替弟兄挡刀留下的——在码头,刘三爷是出了名的讲义气。
“眼力不错。”刘三爷也看向那艘英国货轮,“确实是军火,从上海运来的,今晚卸货。”
顾言没说话。
“今晚的活,有点棘手。”刘三爷点了根烟,烟雾在江风里很快散开,“货主是城防司令的小舅子,姓胡,外号胡阎王。这人贪,说好一箱货三块钱,临时压到两块五。弟兄们不干,他就从警察局调了人,说要‘维持秩序’。”
“多少箱?”
“三百箱。”
顾言在心里算了下。三百箱,一箱少五毛,就是一百五十块。码头苦力,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挣十块大洋。胡阎王这一手,等于扒了兄弟们一层皮。
“三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活儿不接了。”刘三爷吐了口烟,“可弟兄们不答应。老张他娘病了,等钱抓药。小王媳妇要生了,稳婆钱还没着落。都说,两块五就两块五,总比没有强。”
顾言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能硬来。警察有枪。”
“我知道。”刘三爷转过头,盯着他,“所以找你。你读过书,脑子活,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江风呼啸,远处传来货轮靠岸的鸣笛。顾言看着浑浊的江水,忽然问:“那艘英国船的货,几点卸?”
“半夜。英国人讲究,白天不干活,怕晒。”
“胡阎王的人呢?”
“也在半夜。说是怕白天人多眼杂。”
顾言眯起眼。夕阳正在西沉,江面上一片血红。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想起那六个被他砍死在巷口的溃兵,想起听澜抱着他哭的样子。
“三爷,”他缓缓开口,“我有个法子,但得冒险。”
“说。”
“借英国人的势,压胡阎王。”
刘三爷一愣:“怎么借?”
顾言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刘三爷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最后用力拍了拍顾言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就这么办!”
夜幕降临时,顾言回了趟顾园。
听澜正在厨房熬粥,见了他,忙擦擦手:“吃了没?锅里还有粥。”
“吃过了。”顾言说,看了眼灶台——一锅清可见底的白粥,旁边碟子里只有几根咸菜。他皱起眉:“就吃这个?”
“挺好了。”听澜笑笑,“明昭星晚都爱吃。”
顾言没说话,转身出了厨房。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是半只烧鸡。
“你哪来的钱?”听澜脸色变了。
“挣的。”顾言撕了条鸡腿给她,“吃。”
“我不——”
“吃。”顾言盯着她,眼神不容拒绝。
听澜咬了咬唇,接过鸡腿,小口小口地吃。三个月,她瘦了很多,下巴尖了,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顾言看着她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开眼。
“今晚我不回来了。”他说。
听澜手一顿:“去哪?”
“码头有活,要守夜。”
“危险吗?”
“不危险。”顾言说,声音很淡,“就是看着货,别让人偷了。”
听澜不信。这三个月,顾言身上添了不少伤,有时是刀口,有时是淤青。他总说是不小心磕的,可她不是傻子。码头那种地方,磕碰能磕出刀伤?
但她没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小心点。”她低声说,把鸡腿推回去,“你吃,我饱了。”
顾言看着她,忽然伸手,用拇指擦掉她嘴角的油渍。那动作太快,听澜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手,转身往外走。
“阿言。”她叫住他。
顾言停在门口,没回头。
“活着回来。”她说,声音很轻,带着颤。
顾言背对着她,站了很久。月光从门缝漏进来,在他背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他想起父亲生前教他背的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可他不是忠骨,他只想活着,活着护住这个家,护住眼前这个人。
“嗯。”他应了一声,推门出去。
夜里的码头,是另一个世界。
货轮像黑色的巨兽趴在江面上,探照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照出忙碌的人影。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货箱在跳板上穿梭。监工提着马灯,在岸边来回巡视,皮鞭在空气里甩出脆响。
顾言蹲在货堆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的英国货轮。船上灯火通明,能看见穿白制服的水手在甲板上走动。货轮旁停着几艘小艇,是胡阎王的人。
“来了。”刘三爷猫着腰过来,压低声音,“胡阎王亲自来了,带了十几个警察,都配着枪。”
顾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群人从码头办公室出来,为首的是个穿绸衫的胖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正是胡阎王。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黑衣警察,腰里别着驳壳枪。
“按计划来。”顾言说,从腰间抽出那把苗刀,用布条一圈圈缠在手上。
“小子,”刘三爷按住他的肩,“想好了?这一步踏出去,可就没回头路了。”
顾言笑了,笑容在夜色里有些冷:“三爷,从我爹娘死的那天起,我就没想回头。”
他站起身,走进探照灯的光柱里。
胡阎王正指挥手下搬货,看见顾言,愣了一下:“你谁啊?滚开!”
“胡老板,”顾言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不低,“这货,您给的钱不对。”
“什么不对?”胡阎王眯起眼,“说好两块五一箱,怎么,想反悔?”
“说好是三块。”
“老子改主意了,不行?”胡阎王啐了口唾沫,“爱干干,不干滚!有的是人干!”
他身后的警察上前一步,手按在枪套上。
顾言没动,只是抬眼看向货轮。甲板上,一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英国人正好走出来,靠在栏杆上抽烟。
“胡老板,”顾言提高声音,用英语说,“您这样临时压价,不符合契约精神。我们码头工人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
他说得很慢,发音标准——这是顾老爷生前请洋先生教的。胡阎王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码头小子会说洋文。
更没想到的是,船上的英国人听见了,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英国人用生硬的中文问。
顾言转身,朝船上鞠了一躬:“先生,这位胡老板和我们谈好,一箱货三块钱。现在临时压价到两块五,我们无法接受。”
英国人皱了皱眉。他叫约翰逊,是这批军火的货主。他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
“胡先生,”约翰逊走下舷梯,脸色不悦,“做生意要讲信用。你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
胡阎王额头冒汗。他虽然仗着姐夫的势横行霸道,但不敢得罪英国人——洋人在南京,那是太上皇。
“约、约翰逊先生,误会,都是误会……”胡阎王赔着笑,“我是看今天兄弟们辛苦,想早点干完,所以、所以……”
“所以就想少给钱?”顾言接过话,依旧用英语,“先生,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胡老板这样做,丢的是我们中国人的脸。”
约翰逊看着顾言,眼里露出欣赏。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英语流利,谈吐有度,不像普通苦力。
“你说得对。”约翰逊点头,转向胡阎王,“胡先生,按原价付钱。否则,这批货我找别人卸。”
胡阎王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咬牙:“付!按三块付!”
他狠狠瞪了顾言一眼,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顾言面不改色,转身朝阴影里打了个手势。刘三爷带着苦力们涌上来,开始卸货。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可胡阎王这口气咽不下。他横行码头十几年,第一次被个毛头小子当众打脸。他盯着顾言的背影,对身边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
那警察点点头,悄然后退,消失在黑暗里。
货卸到一半时,出了事。
一个苦力扛着箱子走在跳板上,跳板忽然断了。苦力惊叫一声,连人带货摔进江里。货箱砸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救人!”刘三爷大喊。
几个会水的苦力跳下去,可江流太急,天黑看不清,找了半天只捞上来货箱,人不见了。
“是胡阎王的人干的!”一个苦力红着眼喊,“我刚才看见,有人动了跳板的绳子!”
人群骚动起来。苦力们抄起扁担、棍子,围向胡阎王那帮人。警察们拔出枪,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干什么?想造反?”胡阎王躲在警察身后,冷笑,“那小子自己不小心,关我什么事?再闹,全抓进局子!”
“放你娘的屁!”刘三爷怒了,抽出腰间的斧头,“老张家里还有老娘等药救命!你今天不给个说法,谁都别想走!”
眼看就要火并。
就在这时,顾言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他看了眼江面——老张的尸体浮上来了,在探照灯的光柱里载沉载浮。
“三爷,”顾言按住刘三爷的手,“别动手。”
“可他——”
“我说,别动手。”顾言转过头,看着刘三爷。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刘三爷咬牙,放下斧头。
顾言走到胡阎王面前。两个警察用枪指着他,他视若无睹。
“胡老板,”他说,“人死了,得偿命。”
“偿什么命?”胡阎王嗤笑,“他自己摔死的,怪谁?”
“跳板被人动了手脚。”
“证据呢?”
顾言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在夜色里像刀锋的反光。
“不需要证据。”他说。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顾言已经贴在胡阎王身前,那把缠在手上的苗刀抵在胡阎王脖子上。刀锋割破皮肤,血珠渗出来。
“你、你敢——”胡阎王声音发颤。
“我敢。”顾言贴着他耳朵,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胡老板,你猜,是你这些兄弟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
警察们举着枪,却不敢开——顾言和胡阎王贴得太近,开枪肯定会误伤。
“你、你想怎么样?”胡阎王腿发软。
“第一,老张的抚恤金,五百大洋。第二,今晚的工钱,按三块结,一分不能少。第三,”顾言顿了顿,刀锋又进半分,“你跪下,给老张磕三个头。”
“你做梦!”
“那你就死。”顾言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说到做到。”
胡阎王冷汗直流。他能感觉到脖子上的刀锋,能闻到血腥味。他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真敢杀他。
“……我答应。”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顾言收刀,退后两步。胡阎王腿一软,差点跪倒,被手下扶住。他死死瞪着顾言,眼里全是怨毒,但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写了张五百块的支票,又让手下拿来一袋银元。
“点点。”他把支票和钱袋扔在地上。
刘三爷捡起来,点了点,朝顾言点头。
“磕头。”顾言说。
胡阎王脸色铁青,在手下搀扶下,走到江边,对着老张的尸体跪下,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磕得很重,额头撞在石板上,砰砰作响。
磕完,他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警察们跟着离开,码头重归寂静。
苦力们围着老张的尸体,沉默着。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顾言蹲下身,用袖子擦去老张脸上的水。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全是生活的风霜,眼睛还睁着,里面有不甘,有绝望。
他伸手,合上老张的眼。
“三爷,”他站起身,“这五百块,给老张家里送去。剩下的钱,弟兄们分了吧。”
刘三爷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用力拍拍他的肩:“小子,从今天起,码头有你一半。”
顾言摇头:“我不要。我只要该我的那份工钱。”
“为什么?”
“我爹说过,”顾言望向江面,江水漆黑,倒映着零星的灯火,“有些东西,沾上了,就甩不掉。我不想沾。”
刘三爷愣了愣,忽然大笑:“好!好小子!有志气!”
他掏出一把大洋,塞进顾言手里:“这是你的,三十块。今晚的事,谢了。”
顾言没推辞,接过钱,揣进怀里。钱还带着体温,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天快亮了。
顾言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脚步有些踉跄。刚才那一刀,他用尽了全力,现在手臂还在发颤。胡阎王脖子上那道口子不深,但足够吓破他的胆。
可顾言知道,这事没完。胡阎王那种人,睚眦必报。今天丢了这么大脸,迟早会找回来。
但他不后悔。
走到顾园门口时,他停下脚步。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听澜还没睡。
他推门进去,看见听澜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听见动静,她惊醒,手里的针扎到手指,沁出血珠。
“怎么还没睡?”顾言皱眉。
“等你。”听澜站起身,看见他衣服上的水渍和血迹,脸色一白,“你受伤了?”
“没有,别人的血。”顾言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我去洗洗。”
“我去烧水——”
“不用。”顾言已经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十月的井水刺骨,他打了个寒颤,却觉得清醒了些。
听澜拿着干布过来,递给他。顾言接过,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
“阿言,”听澜看着他,声音发颤,“你实话告诉我,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晨光熹微,照在听澜脸上,她眼里的担忧那么真切,真切得让他心头发疼。
“没什么,”他说,声音有些哑,“就是……做了该做的事。”
“什么叫该做的事?”听澜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沾着水,“阿言,我们是普通人家,你不能再——”
“普通人家?”顾言打断她,笑了,那笑容有些惨淡,“姐,从爹娘死的那天起,我们就不是普通人家了。普通人家,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普通人家,要靠十五岁的孩子去码头拼命?”
听澜嘴唇发抖,说不出话。
顾言看着她苍白的脸,心忽然软了。他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不知何时,她又哭了。
“别哭,”他低声说,“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找正经活做。”
“真的?”
“真的。”顾言说,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那触感太柔软,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转身往屋里走,“天快亮了,去睡会儿。”
“阿言。”听澜叫住他。
顾言停步,没回头。
“不管发生什么,”她轻声说,“活着回来。我等你。”
顾言背对着她,站了很久。晨风穿过庭院,吹动他湿透的衣襟。他想起老张浮在江面的尸体,想起胡阎王怨毒的眼神,想起那把抵在脖子上的苗刀。
这世道,想活着,哪有那么容易。
但他还是说:“好。”
他走进屋,关上门。听澜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门,手里还攥着那块干布。布上沾了水,也沾了血,暗红色的,在晨光里渐渐发黑。
远处传来鸡鸣,天要亮了。
可听澜觉得,这漫漫长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
三天后,老张出殡。
码头工人凑钱买了口薄棺,一路吹吹打打,送到下关外的乱葬岗。顾言也去了,一身黑衣,跟在队伍最后。
下葬时,老张的老娘扑在棺材上哭晕过去,他媳妇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木然地跪着,眼泪早就流干了。
顾言把三十块大洋全塞给了那媳妇。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跪下,要给他磕头。顾言扶住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回城路上,刘三爷跟上来,递给他一支烟。
“不会。”顾言说。
“学学。”刘三爷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雾在秋风里散开,“今天这事,胡阎王不会善罢甘休。我收到风,他在找人,要动你。”
顾言脚步不停:“我知道。”
“知道你还一个人走?”刘三爷瞪他,“从今天起,我给你配两个人,贴身跟着。”
“不用。”顾言说,“我习惯一个人。”
“你小子——”
“三爷,”顾言停下脚步,转过头,“我欠你个人情。今晚的事,谢了。”
刘三爷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口气:“顾言,你是个好苗子。但这世道,好苗子死得最快。你得学会低头,学会弯腰。”
顾言笑了,笑容里有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爹教过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该跪的时候跪,不该跪的时候,死也不跪。”
“你爹……”刘三爷欲言又止,最后拍拍他的肩,“算了。总之,自己小心。胡阎王那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嗯。”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顾言独自往乌衣巷走,走到一半,天阴下来,开始飘雨。南京的秋雨,细密绵长,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走到巷口时,他停下脚步。
三个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堵住去路。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手里提着根铁棍,另外两个手里拿着砍刀。
“顾言是吧?”刀疤脸咧嘴笑,露出满口黄牙,“有人花钱,买你一条腿。”
顾言没说话,只是缓缓抽出腰间的苗刀。雨水顺着刀锋滑落,在刀尖凝聚,滴落。
刀疤脸一挥手,三个人同时扑上来。
顾言动了。
他像一头猎豹,矮身躲过铁棍,苗刀斜撩,在一个人手腕上划开道口子。那人惨叫一声,砍刀脱手。顾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借力后跃,躲过另一把砍刀。
刀疤脸的铁棍横扫而来,顾言举刀格挡,金属相击,火花四溅。虎口被震得发麻,他咬牙,手腕一翻,刀锋贴着铁棍滑下,削向刀疤脸的手指。
刀疤脸急忙撤棍,但已经晚了。刀锋划过,三根手指齐根而断,掉在雨水里。
“啊——”刀疤脸惨叫着后退。
另外两人见状,红了眼,不要命地扑上来。顾言侧身躲过一刀,反手一刀劈在一人肩头,深可见骨。另一人的刀已经到了面前,他来不及躲,只能抬手去挡——
“砰!”
枪声。
那人胸口绽开血花,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缓缓倒地。
顾言回头,看见巷口站着个人。那人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礼帽,手里举着把还在冒烟的驳壳枪。
雨下大了,雨水模糊了视线。顾言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他收起枪,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在顾言面前停下,摘下礼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相貌普通,但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
“身手不错。”男人开口,声音低沉,“但光有身手没用。这世道,得用这个。”
他拍了拍腰间的枪。
顾言握紧刀,没说话。
“我叫郑耀先,”男人笑了,笑容很淡,“军统,南京站。有兴趣跟我干吗?”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三具尸体躺在血泊中,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淌。
顾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那把枪,看着这满地的血。
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那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这世道,哪有什么不危的墙。
他松开手,苗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雨水冲刷着刀身上的血,很快汇成淡红色的溪流,流向巷子深处,流向顾园的方向。
“好。”他说。
雨幕里,郑耀先的笑容深了些。他弯腰,捡起那把苗刀,掂了掂,又扔回顾言怀里。
“刀不错,”他说,“留着。以后用得上。”
顾言接过刀,握紧。刀柄上还残留着体温,和血的黏腻。
他抬起头,透过雨幕,看向顾园的方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但为了那座宅子里的人,为了那个在雨夜里抱着他哭的姑娘,他别无选择。
雨声渐急,将血迹、将过往、将那个十五岁少年最后的天真,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留下满地的红,和一把滴血的刀。